小说坊舒飞廉田鼠之家
小说坊 田鼠之家 舒飞廉导读: 几个儿时的玩伴,一段奇妙的幻想,与几十年后平常而相互扶持的人生,被以灵动的笔触,天真的幻想,交织在一个有关田鼠的故事里。小说对儿时记忆极尽铺排,展现出作者的用心。 文./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吃过早饭,宝伟领着邦胜、艾清等几个人悄悄出了村子,沿着村西的小路,绕过剃头匠紫清老婆的坟林,往田野中走。大黑狗“黑”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牛毛般的雨水毫无声息地落在小路两边的麦地里,落在男孩们的黑头发上。男孩们的头发,都是紫清用推子推出来的,发型一律的鬓角短,顶上长,像一条舌头裹在沥青中打滚。麦子已有半人高,乍出锋芒,麦穗乳牙似的排出来,青绿的结节里,含着泡泡白浆。男孩们猫着腰,捏紧双拳,就像那些在麦田里支棱着黑胡椒眼睛,闪电般跑来跑去的田鼠。 穿过一大块麦地,隔着葫芦般的池塘,肖家坝村在对面,一排排的红砖房,顶着黑瓦,跟郑家河塆大同小异。村里煮早饭的炊烟还未消散,蒸咸鱼腌鸭蛋,腊肉炒白菜薹,墙瓦间滚动着陈年菜油的气味,与泥浆、林木、草垛、粪便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发酵出特别的村味。大人们的牌场刚刚布置起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麻将砖在八仙桌上搓得哗啦响。村巷里,一只麻黄鸡领新孵出来的小鸡娃,啄去年积在檐下的楝树籽。一头老黑猪领着两头半大的白猪哼哼叽叽到处拱嘴,浑身涂满泥浆壳子。在麻黄鸡与老黑猪的头顶上,桃树与梨树正在开花,红的火,白的雪,云霞蒸腾。宝伟伏在田埂后面,公鸡一般,一节节抻长脖梗看。不一会儿,肖四海就出来了。几个男孩背着钓鱼竿,肖四海走在最前头,蓝卡其外套的袖子卷到手肘。他们在池塘边停下来,先由肖四海挑位子,在一棵蓬蓬返青的大柳树下,那地方是个鱼窝子。早上八九点钟,喜头鱼排着队找钓钩上的红蚯蚓吃,多得像麻雀阵。宝伟盯着肖四海,看他由墨水瓶里仔细地倒出红蚯蚓,啪的一声,用手拍直,刺破腔肠,由尾到头,穿到鱼钩上,蚯蚓垂死挣扎,汁液濡濡,兀自心有不甘地盘曲身体。肖四海一挺腰杆,手腕一抖,鱼竿飕地向斜上方划出一条弧,鱼线带着鱼漂和鱼钩绷得直直地飞到了池塘中央,样子又麻利又漂亮。难怪肖家坝的男孩听他的话。可是肖四海不但偷走了他的手枪,这个流氓,他还那样下流地讲他的同桌翠红,说他看到翠红的胸脯鼓出来,坟垅似的,今年就会有人让魏瞎子到她家提亲。 池塘四周填满草,青苔刚生出来,细细的,皱皱的,微微发红,荷叶是立起来的小簪子,水马齿苋开始牵藤拖蔓。池塘里的水清亮得像黄鼠狼的眼睛,细雨麻麻痒痒地落下,造出千百万瞬息即逝的虚圆。几点被朱靛染红的蒜杆鱼标漂在水面,池塘里的各色杂鱼游荡,在水下好奇地啃食着鱼饵,扯着上头的鱼标。“肉鼓纽”,一种长得很像褂子布纽扣的小鱼,嘴巴小,它们会叼拖着蚯蚓,将鱼标扯得浮浮沉沉,像二胡叔拉二胡似的。喜头鱼则是张口将鱼钩吞下去,然后向上一送,鱼标就会慢慢倾斜,最后平躺在水面上,这个叫“送钩”,吃完酒席,再作个揖,很讲礼。黑鱼、乌龟与“黄牯鱼”,则是蛮忙的样子,张口吞下蚯蚓就走。总之是鱼的种类不同,模样不同,大小不同,嘴巴宽窄不同,性格也不同。肖四海说:“就像我们班的同学!”他说得对,初一的同学,由附近不同的村子来,男生有各种坏与痞,女生则有好看有不好看,有的一开口就脸红,有的已经可以端一个砧板与菜刀去骂街。肖四海一连钓起五六条鱼,多半是一拃长的喜头鱼。再过一二个星期,就是清明节,清明节以后,喜头鱼就要“扳籽”。这时候钓到的喜头鱼,“迟”开肚皮,里面一腔籽,用菜油炕熟,吃是好吃,但吃了鱼籽手写字会抖不说,也蛮可怜心酸的——人家在结满凌冰的池塘里,熬过一个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北风有时候将池塘吹成一整块冰,它们瞪着眼睛,藏在冰块下面的泥水窝里,不就是为了能够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跳出水面,将身体弯成弓,将一肚子的鱼籽“扳”出来,孵出细眉细眼的小鱼,去跟墨墨点点找妈妈的客蟆裔们做朋友么? 宝伟看得脖子都僵住了,埋下头,鼻头正好碰在潮潮的泥土上,一股浓浓的蚯蚓腐臭味扑入鼻孔。宝伟把手插到地上,将泥土抟起来,做成了一个结实的泥团,就像腊月里父母捏出的糯米团。他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邦胜和艾清也这样做。男孩们将捏好的泥团紧紧握在手心。宝伟做了一个手势,一时间,男孩们一下子由田埂后面直起腰,手里的泥团在雨幕中划出道道弧线,向面前的池塘丢过去。只听扑通通一阵乱响,水面上顿时溅起水花阵阵。肖四海显然是被“天兵天将”们吓了一跳,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举着鱼竿,一头栽向池塘。宝伟他们站在田埂上,叉着腰看肖四海在柳树下的湖面胡乱打水,像婆娘们跳塘一样,觉得开心极了。十几下之后,肖四海拍水的动作慢下来,身体也渐渐向池塘中央滑去。他不会水。几个跟着肖四海来钓鱼的男孩慌慌张张地往村巷中跑去报信,池塘那边,一时一个人都没有了。 “扑通”!春水冰凉刺骨,远没有到可以下池塘游泳的时候,感觉是肥白黄黑的泥鳅掉到了母亲的针线筐里。宝伟抓着肖四海的外套,将他从池塘里扯起来,像拎一个七八斤重的团鱼。肖家坝的人,一个冬天都在打牌,懒得连塘泥都不挑,塘底的黑泥深到髁膝包,将别个龙王家的屋顶和窗子糊得一塌糊涂,好在老柳树的根一直伸到塘底,被宝伟碰到了,他一手拎肖四海,一手抓着黏满螺蛳的柳树根,就这么像《射雕英雄传》里,掉到海底的傻子郭靖一样,一步步走到岸上来,总算没有被泥洞里的龟丞相蚌娘娘带去龙宫做人家的小女婿。两个人全身的衣裳都在往下滴水,沾满了细青苔。邦胜抱着肖四海的头,艾清顶着他的腰,将肖四海往干岸上拖。人离了水,真像死狗子一样沉。而这时候,宝伟带出来的活蹦乱跳的黑狗,正站在池塘对面的麦田埂子上狂叫,“黑”这一叫,肖家坝的狗子们不服,可都跟着嚷了起来,狗一叫,公鸡们也不甘落后,喔喔喔弄得风雨如晦,一时间,肖家坝就好像进了强徒,又似杨令公领着七个儿郎大战金沙滩,遂活脱脱由麻将的桃花源,变成一个鸡犬不宁的乱世。 宝伟蹲在地上看,肖四海还好,他趴在干坡上,闭着眼睛,艰难地将肚子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宝伟鄙夷地盯着他:“你这个狗日的,还叫四海,你就凭这个去纵横四海?你还周润发呢。打鼓泅都不会,你是娘们?你卵子长出的毛呢?你将手枪还给老子,你不配有那把枪!”肖四海冷得发抖,嗓子咕咕响,像一只在雨中淋湿,哆哆嗦嗦站在瓦脊上练习腹语的鸽子。 “快走快走,肖家坝的人出来了!”艾清望风,贼,邦胜胆子小,拔脚向对岸跑,他上辈子,是在南边畈里做野兔子的?宝伟只好站起身,领着男孩们绕过池塘往回跑,后面肖家坝扔下钓竿的孩子们已经由麻将桌上搬来了救兵,就像小妖们回洞拉来了黄风怪牛魔王,救兵中的女人们去围着肖四海心肝宝贝地叫,另外一队男将,则举着扁担和大锄,来追郑家河的“强徒”们。这时候,恐怕只有请狐仙来念一个咒语,将麦地里的青穗,都抟在手里,变成箭射向肖家坝,才能挡住他们的男将女将,艾清一边跑,一边想。 雨还在细密地下,织成一张牢笼天地的网,网罗着眼前的草木与生灵,将它们的气味与魂魄混合在一起,发散出毛毯般厚重的蛋腥味,将任何一根草,一棵树,一粒虫子,一只动物,一个人,由这张网里拔出来,它们都会死,这股蛋腥味就会发生变化。田埂上面的土皮已经被雨水润透,很容易被踩散。男孩们摔了好几跤,“黑”也是一脚一滑苦恼万分地跟着,还要时不时掉头吓唬肖家坝打头阵的黄狗白狗之类的老朋友。更麻烦的,是紫清老婆的坟,还要不要绕?紫清的老婆叫素珍,王家树林的姑娘,嫁过来,第一胎生了小兰,第二胎难产,肖家婆婆接生了一晚上,没接下来,抬到肖家独屋看医生,打了针,又抬到肖港镇的卫生院,素珍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因为是死在外面,所以不能往蔡家河的祖坟里埋,紫清将剃刀拿出来朝大家比划都没有用。去年她跟孩子的坟还是新的,今年就长满了抱娘蒿,坟边上,还有一棵半人高的小构树,“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手箍牢……” 不能绕!宝伟当机立断。素珍的坟头上,抱娘蒿下,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荠菜,马上就要开花抽薹,没有人会来挖这里的荠菜,小构树也对生出来十几片嫩绿的叶子,乌鸦飞过田,就可以在它上面落脚。前年孩子们举过的花圈,纸花都烂了,只剩下几根竹竿插在坟前,立马是清明,紫清就该带着小兰来给素珍和弟弟立碑了!心里发慌,呼吸也变得更快,除了宝伟,男孩们都扭着头,快步走过素珍的坟。谁不怕死人呢?虽然素珍活着的时候很善,但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到世界上来过,没跟大家一起玩过,长什么样大伙都不知道,他是好是坏,谁又知道?他投好了胎,却来不及到这世上好好耍耍,该多恨人,怨气多重!娘儿俩的坟,好像一只大蜘蛛似的,蹲在田野的中央,吐出一张看不见的网,男孩们一头撞进这个网里,像一群盘丝洞里的猪八戒,被恐慌的丝线纠缠,向后扯着头发与衣领,直到由田埂转到往魏家河结实的夯土路,男孩们才脱兔一样,穿着绿黄的回力鞋,闯开娘儿俩的结界,腾云驾雾一样飞奔起来。风吹卷了他们的舌头发型,头发被热汗黏在额头上。他们就像一支支飞在麦地上的箭。那边肖家坝的婆娘们发现肖四海只是呛了几口水,激发火气,流了一摊鼻血,并没有大碍,摘一片嫩蓖麻叶,贴在鼻头上就好了。肖四海又讲,其实是宝伟将他由池塘里拉了起来,恩归恩,仇归仇,人家已经是救命恩人,要不是宝伟,他肖四海已经被直挺挺地湿淋淋地盘到堂屋的草席上去了。肖家坝军才算是鸣金收兵,将他们斗志昂扬的黄狗白狗花花狗,黄狗白狗花花狗身后日娘骂祖宗的大将喽罗都收勒归营。 宝伟跑在最后,回头去看,宽广翠绿的麦海里,已没有人追上来。男孩们按照小诸葛艾清的计划,由魏家河村北边的土路,顺着雁翎似的长坡,跑到了小澴河堤上。男孩们跑出了一身汗,头发被雨滴与汗水打湿,冒出蒙蒙的白汽。他们坐在堤边上,如一个一个排在电线上的紫燕似的。这是这片田野里最高的地方。向东可以眺望平原尽头的大别山群峰,群峰像天兵天将们堆出的草垛,也在冒着白汽。山下的肖港镇,镇边两根铁轨在春雨里闪光。河堤的西边,就是他们刚刚奔跑过的田野,麦田与油菜田交错,黄一片,绿一片,魏家河、肖家坝、何砦、郑家河、蔡家河、梅家河、匡埠村,这些细雨中的村子夹在大澴河堤与小澴河堤之间,长成黄海与绿海中或大或小的岛,村里的树,也已经在发芽,条条红砖黑瓦上,是一团一团蓬蓬的灰绿。小澴河堤面,是被青草镶边的干净好路,路两边往下的堤坡,密密麻麻地栽着沙树,是麻雀、灰喜鹊、猫头鹰、黄鹂、白头翁、咕咕咕鸟、野鸽子、秧鸡、乌鸦、野兔、松鼠、黄鼠狼和刺猬的家,是赤练蛇、蜥蜴、打屁虫、蝉、金龟子、毛毛虫、天牛、葫芦蜂、山蚂蚁、虎斑蜘蛛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昆虫的家,它们钻进杉树林之后,有翅膀的在树上做窝,没翅膀的在树下打洞,连大黑狗都想不出办法去跟它们交朋友——杉树丛生的叶刺,会将树林弄成谁也攻不进去的天门阵。堤下与田野相接的地方,则是一串一串的坟,新旧不一,往往过不了几多天,就会新添一座,好像在语文课本里,又多出了一堆生词。 一群发呆的男孩,被身后叮叮的铃铛声惊醒得回过神来,宝伟掉头去看,只见河堤上,由北边的堤林里,骑出来一头浑身漆黑的骡子,骡子身上的毛发被细雨濡湿,丝丝缕缕发亮,瞪着大眼踢踢踏踏向前走。骑在骡背上的人,穿着雨衣,身材瘦长,雨衣显得宽宽绰绰的,被风吹得鼓成包。宝伟认得是镇上的邮递员,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个缩在雨衣里的瘦猴子,沉着核桃脸,不爱说话,好几次去邮政所的柜台买杂志看,都看到过他将信与电报往深绿的帆布袋子里装,现在,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就挂在骡子鼓鼓的屁股的两边。有时候,中午时分,他会骑着骡子到村里来,他跟魏家河的瞎子交朋友,和他一起喝谷酒、嗦鱼刺。魏瞎子讲,我叫魏树堂,他叫赵华堂,魏国与赵国好,魏延跟赵云的关系也不错,我们两个堂就更不用说了。他的邮递员朋友,政府给他发自行车都不要,说要送给我,我一个瞎子骑自行车?他就爱骑这个骡子。骡子就是他老婆,白天骑在一块,晚上睡在一块,谁都不借。华堂是更爱他的骡子,还是我?你们自己去问!我自己……也起过几次课,但我不会告诉你……赵华堂现在去往谁家里送信,送电报?风由北向南吹,推着他的背,路面平整如镜,黑骡听着鸟叫,吹着冷雨,要紧不慢地走在沙石路上,方圆二十里,这是它最爱的天气,最爱走的一段路。邮递员直直骑在骡背上,由弓着背坐在堤边的男孩们身后过去,男孩们回过头,盯着他跟他的黑骡看,他也没有侧过裹在黑色雨衣里的长驴核桃脸看他们一眼。“黑”欠起身,想去追,犹豫了一下,停住了。 “我以后要是能做一个邮递员就好了!”等一人一骡消失在南边的堤林,邦胜对宝伟讲。 “你除非投胎做他的儿子,这不可能,魏瞎子说他没接媳妇,还是童子鸡。”宝伟说。 “对!让你妈给他做媳妇,你重新投胎。只是你生到镇上,就跟我们做不成朋友了。”艾清说。 “他的雨衣也是黑的!”邦胜讲。 “他可以去射雕里扮侠客。”宝伟说。 “骡子的鸡巴又黑又大!”邦胜讲。 “大也是白大的,骡子没得用。”宝伟说。 “让你爹去当兵也可以,夭如叔叔去当兵,开汽车,生下宝玉就成了城里人。”邦胜说。 “莫扯淡,我们来灌老鼠!”艾清站起来,这是去年艾清发明的游戏,整整一个寒假,他们都在提着塑料水桶,在土埂上灌田鼠——将周围所有的田鼠洞都找出来,只留下一个洞口,其余的用土块堵实,然后去池塘里打水,倒进唯一的洞口里,灌下去四五桶水,田鼠就会慌慌张张地一身泥水由洞口钻出来,手里捏着土块的男孩们一拥而上,将它砸在一个小土堆下面——人家好好地坐拥着秋天偷运到的稻谷、麦子、高粱、玉米跟松籽,在地下乌漆麻黑的洞穴里过冬,优哉游哉的日子,忽然间就被这群万恶的小兔崽子毁掉了。大人们倒是很同意这个游戏,宝伟的爷爷汉生老爹说:“一只老鼠半月粮,打得好!” “没水桶怎么办?要不去喊魏家河的魏中伟来?”邦胜问。魏中伟是魏瞎子的二侄子,是魏家河的孩子头,是邦胜的同桌,去年夏天有一天早上,抹开眼睛上学,穿他哥哥的旧衬衣,垂下来,遮住了膝盖,就忘了穿短裤到教室来,直到去厕所尿尿才发现光着黑屁股!中伟吹牛说小澴河平原上田鼠的总大王,就挖洞住在他们村边的河堤上,一个大田鼠将洞一直挖到了梅家桥,它在它的迷宫里娶的老婆,比我们班的女生还多!上个月,刚开学,魏中伟神经兮兮地约宝伟、肖四海来堤上,将棉裤扯下来,让他们看他过年长出来的毛毛,将两粒卵蛋由核桃变成了毛桃。肖四海嘴一撇,说老子已长了寸把深,都可以藏几只麻雀了。那个时候,宝伟刚把手枪造出来,他照着过年时,由城里回来拜年的堂弟宝玉的枪造出来的,枪柄用铁丝扭好,枪头却是用自行车的单节链条串起来,打起火炮纸来啪啪响,就是没有火炮纸,用火柴头子与鞭炮里的火药也可以。为了收集十来节链条,宝伟发动村里的孩子,偷偷翻各自家里的工具柜。“这把枪离真枪,只差一步,就像过了梅家桥,就是金神庙!”肖四海迷上枪,不比毛毛了,提上裤子找宝伟借枪。宝伟心多软呵,借了,结果开学两个星期,肖四海说枪弄丢了,要宝伟跟中伟去他家里,听他四海当着毛主席的画子赌咒。丢!哪里再去找那么多的自行车链条呵,也找不到宝玉的枪模子了。或者枪是被魏中伟藏起来,他跟他的瞎子伯伯一样,有时候也是鬼里鬼气的。当日就他们三个人,知道这回事。 “别叫魏中伟个黑屁股,用鞋子!”艾清有办法。 男孩们将回力鞋脱下来,又脱下布袜子塞进口袋,打赤脚下到河堤下面的小澴河边。小澴河无声无息由肖港镇流下来,穿过铁路桥、公路桥,汪家桥、梅家桥、官家桥,流到他们面前。好几个家伙口渴了,先捧河水喝。河水要比池塘里的水暖和,去年腊月一场雪下整天,雪堆都要将堤内的河滩埋起来,小澴河都没有结成冰,依旧无声无息雪下往西南流。十来只鞋子盛下的水,并不比一只水桶少。可是小澴河堤到底不比田埂,田鼠们在上面修出来的洞穴,果然像一个超级迷宫似的。他们双手举着鞋子,由小澴河堤上上下下几十趟,也没有灌出一只田鼠来。唯一的胜利,是有一只胖田鼠由不远处隐密的堤洞里,探了一下头脸,等宝伟跑过去的时候,赶紧又将头缩回去,消失在它的迷宫里。逃走之前,它的眼神,正好跟孩子们对上了。它的个头有一般田鼠的两三倍,皮毛是深棕色的,油亮油亮,它的两撇胡子还是干的,黑野豌豆般的鼠目里有狡黠,有勇敢,还有嘲讽?河堤上的田鼠之王,宝堂,它在荒野中,在黑暗与混沌里,辛辛苦苦修下这四通八达的洞府,信心满满地守在它的城堡门口,就是期待着孩子们来攻打的这一天吧! “它好得意,领着一窝田鼠,在下面堤脚摆天门阵!”宝伟说。 “它吃得油光水滑,长得就像魏瞎子似的,就是它的眼睛亮亮的,魏瞎子的眼睛一坐席就睁开,是白白的。”邦胜说。 “田鼠不像猫和狗,猫狗都乱搞,一只公田鼠长大了,钻出洞,遇到一只母田鼠,就再也不会挪窝,不会打脱离,它们在一起,一心一意到处找吃的,打洞,生小田鼠,一窝就生七八个。”艾清说。 “那魏瞎子都还不如一只公田鼠,他还是一个童子鸡!”邦胜说。 “邮递员也是童子鸡!”艾清说。 “我想做一只田鼠。”宝伟说。 “只要你不怕蛇,不怕猫头鹰,不怕我们拎着水桶灌,又认得出老鼠药,撑得开老鼠夹子,被夹住尾巴时,也有种自己含泡泪咬得断!”艾清说。 “我不怕。”宝伟一边说,一边走到那个公田鼠躲进去的洞口,单腿跪在草丛里,额头贴在草皮上,用一只眼睛拼命往洞里看。洞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也许在向下不到一尺的地方,鼠洞就向左或向右,向着斜上方拐了弯。田鼠们不会点灯,它们摸着黑吃东西,巡视洞府,公田鼠与母田鼠也是摸着黑配种,生一窝汗津津肉奶奶的小田鼠,母田鼠喂奶,公田鼠趁着堤面上没有人、猫头鹰飞远,才会悄悄溜出洞,去远眺小澴河,鉴别天气,寻找食物,补充它们家的仓库。 这样出神的时候,宝伟觉得有一只马虾,伸出它的小钳子,将自己的眉骨夹住了,痒痒麻麻的,并不疼,自己的身体也在缩小,毛由皮肤里钻出来,胡须由两颊钻出来,痒痒麻麻。身体足够小之后,他全身挤进鼠洞,沿着鼠洞往下坠,满鼻子都是蚯蚓吞吐过的泥土的气味。洞越来越深,越变越宽,黑暗也变淡,变得透明发亮,宝伟七转八折地往下掉,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立住身体,一只漂亮的母田鼠,趴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中央嵌着一面崭新的玻璃小圆镜,背面衬的塑料皮,绿得像翡翠似的。母田鼠聚精会神地半立在镜子前面,听到他的动静,也没有回头。他继续往前,慢慢舒展身子向前爬,洞底变平,一定是来到了小澴河的河床底下。他急急忙忙想去一个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往那里去,洞在河底四通八达,像一个迷宫,但他却很熟悉,就像郑家河的村巷似的。四周又深又安静,如果我竖起耳朵,会听到河流流过河床的声音。难怪我们没有办法将这个洞灌满河水。原来到小澴河的对面,除了过梅家桥,还可以走这条田鼠洞。如果宝堂再往地底挖洞,会挖穿阴曹地府吗?会在洞里,遇到紫清的老婆素珍吗?他们的儿子一定已经长大了吧,还有金枝奶奶,在宝伟出生前,就得病去世的奶奶。宝伟想到这里,有一点怕,但也就是扯霍的工夫,怕就没有了。继续向前,地洞上升,好像过了河,变陡,继续向上盘旋,终于到了鼠洞的尽头——隐藏在一蓬苍耳草中的出口,宝伟由洞口探出头,远远看到河对岸,十几个男孩子站在堤坡上,一个男孩子趴在地上,那是我…… 宝伟掉转头往回走,潜回到河床以下的深洞里,他发现鼠洞两边,排列着数不清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有木箱大小,比较起他变小的身体来,显得尤为空旷。他只是由各处房门口朝里张望,就看见了爷爷汉生老爹已好久找不到的旱烟袋,他收藏的当年金枝奶奶绣给申如和木兰戴过的涎兜,他们的地契,他的士兵证与八字庚帖——当年他在广西桂林打完日本人,偷偷藏在隔壁塆肖金成开的坦克里,一路穿山过洞,闷出一身痱子,八十一天偷跑回家跟金枝成亲,怀里就藏着这两张纸,还有他从前爱听的公社喇叭——公社是根藤,社员是藤上的瓜,瓜就像这个小喇叭,后来买了收音机,就随手扔到抽屉,一起被田鼠们搬来的,有毛泽东选集的第五卷,里面还夹着好几张金枝奶奶描的鞋样!他穿小的凉鞋,纪念章,装乳牙的凡士林小铁盒,用刀削出来的难看之极的木头手枪,皮筋断掉的弹弓,玻璃球,香烟盒子,肖医生扔到他家里的注射器,宝玉送给他的小人书,翠红篦头发,断了十几根木齿之后,扔掉的篦子,她的发卡,野鸡毛做的毽子,她捡的牙膏片,她宝贵一样藏起来的贺卡,她的奖状,写作业本子,他妈妈云英婶的老银簪子,青白色旧手帕,纳鞋底的红铜顶针,给申如纳了一半的碎花鞋垫,她找了多少回!他父亲申如的旧泥刀、不锈钢扳手,一只梅花起子,缠电线的黑胶布,查节气按时打农药的黄历本子,他的一号电池,抽了一半的游泳烟,多少次他都疑心被汉生老爹弄走,不敢说,只好埋怨宝伟将它们弄丢了!原来,它们没有丢,都被田鼠宝堂收集起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堆在这里,将宝伟家的气味与河底泥土的潮气混合在一起,好闻得让人想哭。这世界上的东西,一旦长出来,生出来,造出来,怎么会丢呢?哪怕它离开了我们,将我们抛弃,也会悄悄地将自己藏好在某个地方,收敛它们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光泽,熟悉的形态,等待在黑暗里重临。 宝伟再向回走,又有十几个房间,分别塞满了芝麻、小麦、大麦、玉米棒、黄豆、绿豆、蚕豆、谷、土豆、高粱、红薯、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干豆角、干蘑菇、干茄子、干白菜,裂开嘴的棉花桃,棉絮又长又白,用来铺床的麦草和稻草,还是簇簇新,还有一个房间,赫然摆着一只弯弯扭扭的老南瓜,宝堂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将一只南瓜搬到鼠洞里来,就像一个人将一尊石头菩萨请到庙里去,这不科学,难道是你摘个小南瓜拖进洞,它自己接着还会长大?洞外的小澴河平原,被大水淹,被蝗虫吃,遇到干旱,年成很不好,我们就得挨饿,上一辈人还要去花园口讨饭,宝堂你倒好,深挖洞,广积粮,藏在洞里怡然自得,生儿育女——你也一定会酿谷酒、做臭豆腐、晒面酱吧!冬天的时候,会去与附近的田鼠伙计,一道开糖坊熬饴糖吗?让宝伟觉得惊奇的,还有一个鸡蛋房,这些鸡蛋,都是它悄悄去附近村里,用鼠尾巴一下下赶来的吧,一个鸭蛋房,一定是那些在池塘边扭着屁股散步的麻母鸭子,憋不住将蛋下到了草丛里,被宝堂捡回来。还有一个松籽房,它秋天的时候,领着一家人在河堤上的松林爬树,与那些松鼠一道,一棵树一棵树地精挑细选,得到了满满当当一屋子肥大的松籽…… 宝伟想要找到的房间,在河床之下,河流的正中央,众多的器具与食物房之间,空荡荡,乌漆麻黑。但宝伟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兴奋地跳过门槛,去看那把立在房间里的巨大的手枪。九节自行车链条做的枪头,六毫米的铁丝扭成的柄,就像一匹黑鬃马站在疆场,浑身闪耀着铁器的寒光。他当然认得这把枪,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原来它在这里,如果上次洋人杀猪,听保明的话,将枪放到猪血桶里浸一宿,它受了血咒,就不会这么神里神气地到处跑吧……为什么一定要用九节链条?他问宝玉,正月初三,阳光照在他们家的门廊上,堂兄弟俩一起晒太阳,宝伟穿着藏青棉袄子,宝玉穿着深黑皮袄子。宝玉说不知道,门前的柳树正在发芽,他想的是汉生大爹教他的九九歌: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八节真不行?八多吉利!宝玉还是摇头,他只好偷偷又去申如的自行车上下了一截链条。枪是弄好了,结果第二天申如去金神庙赶集,蹬自行车上坡时,将链条绷断了。唉。宝伟下意识地想去扣扳机,却发现他的手已经变成爪子,像麻雀的手爪一样嫩红纤细,前端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锐,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扣由粗壮的铁丝扭成的扳机。“轰”!没想到,顶针前面,还嵌着一粒火药纸,龙宫的深处,响起巨大的回声,弥漫出硝烟的气味。他有一点不知所措,一张火药纸上,有二十四粒火药,这是最后一粒,什么时候,能再弄到一版火药纸呢?“宝堂!宝堂!你又在玩你的枪,快去挑几粒松子,喂那些崽子,乖乖们醒了,伢们的,莫哭唦!”鼠洞里,回荡起母田鼠的说话,就是那只在镜子前面张望的母老鼠,她已经将头伸到门口,对着外面喊,声线缠绕在曲折的鼠洞里,等等,它的嗓音,有一点沙,又像放了一点红糖,是像宝伟的妈妈云英婶,还是像翠红呢?我不能答应,我的名字叫宝伟。如果我答应的话,我就会被她留在这个鼠洞里。宝伟咬紧牙关,生怕一个“哎”字,由唇齿间冲口而出,像火炮纸一样,被链条槽中的发条击响。可是,云英婶也好,翠红也好,她们叫他,他怎么能够不答应,他生下地,襁褓中,摇床上,天生就是她们的应声虫呵…… 他到底是田鼠宝堂,还是郑家河的孩子头宝伟?如果再不站起身,离开洞口的话,他可能就会变成一只公田鼠,消失在曲曲折折的鼠洞里。宝伟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吸铁石,由一个更大的收音机的喇叭上拆下,藏在鼠洞最深的地方,在扯着他的三魂六魄,他必须跟这个吸铁石赌命,就像将伍分的硬币由磁铁块上抠下来。宝伟将扣在眉骨上的小钳子扯掉,好不容易扳出来,像一条喜头鱼由鱼钩上扳下来,鱼唇流着血,和身滚下坡沿,又惊又喜,鱼鳞里惊出几层腥汗,重回到池塘。可怜的孩子,今天晚上他就会发烧,身体滚烫,明天清早,他课也上不成了,云英婶一摸他的额头,会吓得一跳,慌忙给宝伟冲红糖鸡蛋花,领着申如来小澴河堤上喊魂。“宝伟!东南西北黑了回来哟!宝伟!哪里吓倒哪里回来哟!”云英婶在前面喊,申如鸡啄米似的在后头应:“回来了!回来了!”这样宝伟不小心掉进田鼠洞里条条岔道的一些魂魄,明天会被爸妈喊出来聚拢,烟子一样缠着绕着,跟着回家。魂喊回来了,退烧还要靠肖家独屋的肖医生。砰砰敲小玻璃瓶趴凳子上打屁股针,躺在卫生所的床上打吊针,好几天都不能上课,不能吃东西,打针回来,云英婶问宝伟想吃什么?宝伟想了想,说要吃鸡蛋炒洋葱。云英婶说:“好,小祖宗,我给你打三个鸡蛋。” ——很多年之后,宝伟在哈尔滨粉墙,在工棚里天天吃杀猪菜:大白菜猪肉炖粉条。他一边刷墙,一边想起母亲那一碗鸡蛋炒洋葱的味道,三个土鸡蛋,好香,小洋葱熏得人流眼泪,混合在一起的特别的香味很难让人忘记。这股香味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他又想起那只母田鼠美妙的嗓音,“又在玩你的枪,快去挑几粒松籽,喂那些崽子,乖乖们醒了,伢们的,莫哭唦!”莫哭唦,莫哭唦,一边将温柔的手伸进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其实哪里像翠红,也不像云英婶,那是春娥在说话,不紧不慢,轻柔地呢喃,甜美如红糖,又有一点沙哑,好像一只伤风的黄鹂。想明白这个,宝伟高兴起来,觉得当日的杀猪菜比平时好吃一百倍,刷起墙来,又平又快,好像在冰场里溜冰,世界是一张弓,我是一支林中箭。晚上他特别出门,在下面底楼的华联超市里,买了一小罐长白山松籽,准备给家洛跟罗敷吃,家洛五六岁,小乳牙已啃得动松籽了,罗敷还没隔奶,怕只得春娥嚼碎了喂她。想明白这件事,当然是重要的,就像找到当年宝玉教他做的枪。然而乐极生悲,他又差点遇到麻烦。是在买长白山松籽的第二天,宝伟跟肖四海一起刷墙,站在同一块跳板上,跳板没扎好,四海抽烟,脚下一滑,扯着宝伟,像麻袋里倒出的两颗土豆,由五楼往下掉,宝伟左手抓住了脚手架,将两个人挂在三楼片刻,脱手时,肖四海右脚又踏着二楼的空调,卸掉力,滚进一楼正在营业的华联超市,由打开的窗口荡到人家超市的货架上,两人保住了性命,爬起来,居然还毫发无损。好在撞翻的是方便面的货架,而不是对面的一排白酒与葡萄酒。正在电视上看韩剧的超市女老板吴妍妍吓得尖叫,趴在她旁边的银狐贝贝也狂吠不止。吴妍妍定下神,发现两个男人从天而降,棉衣上斑斑石灰渍,紧搂着躺在一堆康师傅与统一方便面碗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她认得这两个农民工,湖北银(人)嘛,看到他俩蜘蛛侠般有惊无险过了一劫,也替他们庆幸不已。宝伟惊魂未定拉着四海向外走,走出超市,才发现右手心里捏着一面绿皮圆镜,一定是他掉进超市时,胡乱抓住的,他又回头去找吴妍妍付了账,五块五毛钱。吴妍妍递白骄子烟给他们抽,感谢他们保住了那一批茅台、五粮液、梦之蓝、红星二锅头、扳倒驴。肖四海一边抽烟,一边还去捏吴妍妍的屁股,吴妍妍不恼。当晚他的老同学、姐夫哥肖四海也不知去了哪里荡,找吴妍妍那东北娘们,吃哈尔滨小红肠,喝扳倒驴?肖四海说要约她去看个电影,名字叫《我不是潘金莲》,你莫急,回去我也带翠红看的。宝伟不理他,心里想,翠红比不上潘金莲,却胜得过李翠莲,要是让她知道,你小子够喝一壶的。宝伟自己在宿舍一个人握着镜子,将窗外路灯的光,映到天花板上,将上面的条缝想成由黑龙江到长江的山山水水,过黄河,过淮河,太行山,大别山,想成春娥的乳房与腰,像梨子,像葫芦,白玉般莹莹发光,闹得很晚才睡着。他准备下个月过年回家的时候,将小镜子送给春娥做三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唉,要不是三楼的脚手架——多谢小包工头艾清老板,还有那个借上力的格力空调——多谢天天在电视上做格力广告的那个长得像吴妍妍的女人,春娥怕就得不到那面小镜子了。而肖四海,唉,肖四海后来就不会跟吴妍妍好上被人家老公领着人追三四条街了。这件事,跟二十年前,他掉进田鼠洞的事情一样,他都没讲给春娥听过,掉进田鼠洞,是忘记了,也说不出个真假,掉下五楼,他不敢讲,怕春娥担心挂肠,过完年,在被子里躲着抽抽哭,又不让他到东北来做粉刷。 醒来呵,宝伟哥!离开你曲折的龙宫,收起你时光的魔镜。这是三十年前的乡下,你带着一群孩子跑到小澴河堤灌田鼠,中了田鼠宝堂的迷魂计?跪着的腿屈了麻筋,木了,艾清在左,邦胜在右,各自拉住宝伟的手。艾清用手蘸了口水,替他抹右眼上的眉骨,口水臭。眉骨上有两道细细的红印子,但没出血。艾清说你睡着了吧,这是老鼠咬的。邦胜不信,说老鼠没这么大胆量,看到人来,早跑了。宝伟摇摇晃晃站起来,对两人说:“它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只田鼠,它就是魏中伟讲的总大王,它的名字叫宝堂。它就是在田鼠国中的我。我是一只田鼠精。”艾清立即表示,他是一只猫头鹰精,管小澴河上下的田鼠,他不想做“地听”,这是“黑”的理想,他也不想做狐狸精,他是个男的!邦胜想了半天,觉得他应该做一只野兔精,这样就会跑得更快一些。肖四海?肖四海是不会打鼓泅的牛魔王吧,就把翠红说给他做罗刹女好了! 将近中午,雨下得更密了,男孩们光着脚,外套也快被雨水浸湿。邦胜听到宝伟的牙齿在格格顿顿打架,回过头来说:“你的麻烦大了,你的外套都是湿的,这样回去吃中饭,你爸爸肯定会揍你的。”艾清说:“算啦,放河堤里的田鼠宝堂一马,下次我们一人带一只桶来,不信天下就有灌不满的洞。我们到牛棚里烤火,我带了火柴。”艾清带头,半脱裤子,对着鼠洞尿尿。男孩子的一泡泡热尿咕咕灌进洞口。宝伟在最后,他一边尿,一边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充满了火药跟尿臊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男孩们赤脚穿冰冷的湿鞋子,由河堤上下来,折转道路,往村子的南边走,到生产队里作牛棚的几间小房子里去。快到牛棚门口,只见一个小姑娘慌慌张张走出来,正是翠红。她由宝伟的身边走过去,盯着他看了一眼,宝伟心里格登一响,想她眼尖嘴快,肯定是发现他弄湿了衣服,又要教训他这个“悖时砍脑壳的”,翠红却是一低头,走了。快到中午时,她要到菜园里掐黑白菜下手擀面。她到牛棚里做什么,也是解手?一行人走进牛棚。村里的十几头水牛和黄牛,大大小小,都被雨天阻拦在牛栏里,无聊地嚼稻草。这些放牛的男孩子进来,要是平时,阳光明亮的清晨,它们都会激动得在牛栏里打圈圈,但是这一天,它们早就由亮瓦与门口,看到了细密的雨幕——在下雨的天气里,青草的气味,跟天晴的时候太阳蒸腾出的气味,也是不一样的呵,汉生老爹讲过,沾了雨水的草,牛是吃不得的,吃多了,会烂穿肠子。男孩们懂,黄牛与水牛也懂,所以,它们懒得欢迎这些在不合时宜的中午跑进来的小主人。 男孩们顾不上安慰他们的牛,忙着去扯堆在墙边草堆上的稻草。“这里有血!”邦胜叫了起来。果然墙根下干燥的浮土上,积有一小汪新鲜的血。“翠红怎么啦?”邦胜问宝伟。宝伟吼他:“快去烧火!”男孩们怔怔地站了半天,这才远远地离开草堆,靠山墙生起火。稻草干爽,好烧,火苗忽拉拉舔着夯土墙往上飘,牛舌似的舔着火堆,令冷寂的牛棚变得温热。宝伟将衣服脱下来,挂在一根分杈的枯树枝上,架在火头的旁边烤。艾清他们则拎着他们的鞋子烤。“黑”也打湿了皮毛,毫不客气地挤到前面横躺下来。鞋子烤出的臭味、牛粪的臭味与狗子的毛臭混合在一起,好像在烧寡鸡蛋,倒也并不难闻。宝伟蜷起身子坐下,双手捂着麦针一样钻出毛发的下身,火光在他光溜溜的屁股和脊背上跳动。一时男孩们都不说话,只听见外面雨细细沙沙地下得更密,好像邦胜家蚕房里养得白白胖胖的蚕,在吃簸箕里的桑叶。细雨落在黑瓦上,落在庄稼和树木的叶片上,令村子里的生灵,发芽的发芽,发儿的发儿,汉生老爹昨天还讲,春雨贵如油,意思是开春后的雨水比菜籽油还金贵,去金神庙也好,肖港镇也好,孝感市也好,就是坐卖菜的火车上汉口,都是买不回的。 责任编辑:楚风 《长江文艺》年第6期 —END— 《长江文艺》年第6期目录 小说坊中篇 半坝 胡学文 美女希希 弋铧 短篇 在热烈的掌声中 叶舟 泉水叮咚响 李云雷 田鼠之家 舒飞廉 初醉 赵兰振 新推荐伊拉克烤鱼 墨中白 笔记本李杜在湖北(下) 周积明 大故宫女性逆袭 祝勇 口述史舌存耻作穷途哭 周勃吴佳燕 自由谈张爱玲的“哀矜而勿喜” 刘锋杰 城里人张爱玲 宋家宏 你自繁华,我独苍凉 黄盼盼 诗空间被词语找到的人(8首) 张执浩 世界(6首) 张定浩 花椒树(8首) 周瑟瑟 三官殿物我之间 黄利 刊中刊红围巾 赵丽 翠柳街以诗为证 楚风 《长江文艺》年第6期 —END— 长江文艺杂志社 《长江文艺》邮发代号38-6 每月单本定价10元,全年定价元,每月1日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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