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导言

温庭筠是公认的中国词史上第一位专业作家，《新唐书》、《旧唐书》均有传。此公貌丑，人呼为“温钟馗”，而文采超绝，立吟成诗，援笔成文。工于词科，晚唐第一，尊为《花间集》之冠。无奈恃才薄行，不谙世务，一直沉沦下僚，落魄终生。至于与鱼玄机之感情纠葛，野史所载，无从确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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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字飞卿，旧名岐，并州人，宰相彦博之孙也。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何必爨桐与柯亭也。”侧词艳曲，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才情绮丽，尤工律赋。每试，押官韵，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一韵一吟而已，场中曰“温八吟”。又谓八叉手成八韵，名“温八叉”。多为邻铺假手。然薄行无检幅，与贵胄裴诚、令狐滈等饮博。后夜尝醉诟狭邪间，为逻卒折齿，诉不得理。举进士，数上又不第。出入令狐相国书馆中，待遇甚优。时宣宗喜歌《菩萨蛮》，绹假其新撰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绹又尝问玉条脱事，对以出《南华经》，且曰：“非僻书，相公燮理之暇，亦宜览古。”又有言曰：“中书省内坐将军。”讥绹无学，由是渐疏之。徐商镇襄阳，辟巡官，不得志，游江东。大中末，山北沈侍郎主文，特召庭筠试于帘下，恐其潜救。是日不乐，逼暮先请出，仍献启千余言。询之，已占授八人矣。执政鄙其为，留长安中待除。宣宗微行，遇于传舍，庭筠不识，傲然诘之曰：“公非司马、长史流乎。”又曰：“得非六参、簿、尉之类。”帝曰：“皆非也。”后谪方城尉。庭筠之官，文士诗人争赋诗祖饯，惟纪唐夫擅场，曰：“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庭筠仕终国子助教。竟流落而死。（据《唐才子传温庭筠传》删改）

唐温庭筠字飞卿，旧名岐。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号曰救数人也。而士行有缺，搢绅薄之。李义山谓曰:“近得一联句云，远比赵公，三十六年宰辅，未得偶句。”温曰:“何不云，近同部令，二十四考中书。”宣宗尝试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遣求进士对之。庭筠乃以“玉条脱”续也。宣宗赏焉。又药有名“白头翁”，温以“苍耳子”对。他皆此类也。宣帝爱唱菩萨蛮词，丞相令狐绹假其修撰，密进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温亦有言云:“中书内坐将军。”讥相国无学也。宣皇好微行，遇于逆旅，温不识龙颜，傲然而诘之曰:“公非长史司马之流耶?”帝曰:“非也。”又白:“得非大参簿尉之类耶?”帝曰:“非也。”谪为坊城尉。其制词曰:“死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尔既德行无取，文章何以补焉。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竟流落而死也。（《北梦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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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任二北《词学研究法》：此词前阕首句写居室服御，次句写人，三四两句写情事。后阕前二句写感喟，从上面之情事递下，而引起下面二句，情意之结穴。其全部章法，乃由地而及人，而及事，而及情，层递而下，前后阕一贯。写地、写人，固属于引起衬副，即写情事两句，亦尚是状态居多，故前阕可谓全为后阕之张本，并非全词精粹部分，后阕言鹧鸪双双，明其感喟之果，已到意境止处，若全词深厚，实尤在感喟两句也。盖花面交映，浅言之，乃人面如花。进一步想，花非久荣之物，则人之朱颜憔悴，亦自在意中。再进一步，花及芳时，犹有人于镜中簪惜，人及芳时，谁为怜取？再进一步，在芳时，眼前并无人留恋，则韶华易过，秋扇之捐，固足忧惧，即令驻颜有术，常得不老，岂便能博人情之真，而恒久不变？凡此种种意境，举可从“交相映”三字中生出，是在读者之细细体会，得深得浅，要以我心为主，不必强同于人耳。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闺怨，章法极密，层次极清。首句，写绣屏掩映，可见环境之富丽；次句，写鬓丝撩乱，可见人未起之容仪。三、四两句叙事，画眉梳洗，皆事也。然“懒”字、“迟”字，又兼写人之情态。“照花”两句承上，言梳洗停当，簪花为饰，愈增艳丽。末句，言更换新绣之罗衣，忽睹衣上有鹧鸪双双，遂兴孤独之哀与膏沐谁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蕴蓄于中也。

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剪彩为人，或缕金簿（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

袁行霈《温词艺术研究》：这是温词中比较难懂的一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词里所写的当然还是一个女子，首二句写其居室，水精帘、颇黎枕，何其明净。暖香、锦被，又何其温馨。暖香是鸳鸯锦给人的感觉，惟其暖而香，所以引人入梦。这首词的难点在于三四句和一二句的关系。对这个问题，各家解释不同。我认为，这两句解释为梦境固然可通，但确实有些呆板。何况惹梦，不等于在梦中，惹梦只是说这环境清静舒适引人入梦，不一定真的在做梦。这首词的关键在那个“帘”字，水精帘与颇黎枕连在一起容易使人误解为帐子之类卧具。其实帘就是门帘或窗帘。首二句既写帘里即室内，后二句遂转而写帘外即室外，由近景拉开成远景。前二句是小环境，后二句是大环境。前二句华丽，后二句疏淡。上阕四句只写了她的环境，到下阕才集中地写她。写环境时只是把室内室外两种富有对比性的景况并列地摆在一起，意象之间好像是跳跃的，中间留出一片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从下阕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正在剪彩制作人胜的女子，她穿着藕丝色的衣服，双鬓被绯红的面庞隔开，插在上面的玉钗摇动着，好像有春风吹来一样。

菩萨蛮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抒怀人之情。起点杏花、绿杨，是芳春景色。此际景色虽美，然人多离别，亦黯然也。"灯在"两句，转到己之因别而忆，因忆而梦；一梦觉来，廉内之残灯尚在，廉外之残月尚在，而又闻骁莺恼人，其境既迷离倘恍，而其情尤可哀。换头两句，言晓来妆浅眉薄，百无聊赖，亦懒起画眉弄妆也。“春梦”两句倒装，言偶一临镜，忽思及宵来好梦，又不禁自怜憔悴，空负此良辰美景矣。张皋文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观此词可信。末两句，十字皆阳声字，可见温词声韵之响亮。

菩萨蛮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通篇自昼至夜，自夜至晓。其境弥幽，其情弥苦。上片，起三句写境，女三句写入。画堂之内，惟有炉香、蜡泪相对，何等凄寂。迨至夜长衾寒之时，更愁损矣。眉薄鬓残，可见展转反侧、思极无眠之况。下片，承夜长来，单写梧桐夜雨，一气直下，语浅情深。宋人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从此脱胎，然无上文之浓丽相配，故不如此词之深厚。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吴世昌《词林新话》：飞卿《更漏子》写暮春景色。柳絮已飘尽，无絮可咏。故曰“惆怅谢家池阁”，正用咏絮故事，亦兼叹春色已尽。此词关键全在下片。由末句说明上片之“塞雁”、“城乌”，皆梦中所见，因而惊醒，则其人仍独宿于金鹧鸪之画屏前。下片写醒后情景，点出帘幕中所卧之女。“红烛背，绣帘垂”，怨女怀人之辞。（据原文删节）

更漏子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就行役昏晓之景，由城内而堤边，而渡口，而村落，次第写来，不言愁而愁自见。“征雁”句寓分手之感。

华钟彦《花间集注》：前阕六句，由天色未明，说到已明，次序甚清。皆己亲见亲闻之景。过片以后，既叙远人情事。“银烛”三句，当是自己所见所闻者。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记倚楼望归舟，极尽惆怅之情。起两句，记午睡起倚楼。“过尽”两句，寓情于景。千帆过尽，不见归舟，可见凝望之久，凝恨之深。眼前但有脉脉斜晖，悠悠绿水，江天极目，情何能已。末句，揭出肠断之意，余味隽永。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则空灵疏荡，别具丰神。

望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叙飘泊之苦，开口即说出作意。“山月”以下三句，即从“天涯”两字上，写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伤。而远韵悠然，令人讽诵不厌。

河传湖上

湖上。闲望。雨萧萧。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蛾愁不销。终朝。梦魂迷晚潮。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

《唐音癸签》：“李太尉德裕有美妾谢秋娘，太尉以华屋贮之，眷之甚隆。”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二三四五七字句，错杂用之，故声情曲折宛转，或敛或放，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湖上”点明地方。“闲望”两字，一篇之主。烟雨模糊，是望中景色。眉锁梦迷，是望中愁情。换头，写水上望归，而归棹不见。着末，写堤上望归，而郎马不嘶。写琰层次极明，情致极缠绵。白雨斋所谓“直是化境”，非虚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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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苏武庙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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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唐一代，太白、子同，千古纲领。乐天、梦得，声调渐开。终唐之世，无出飞卿右者，当为花间集之冠。

飞卿词，风流秀曼，实为五代两宋导其先路。后人好为艳词，那有飞卿风格。（陈廷焯《词坛丛话》）

（《菩萨蛮》诸阕）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张惠言《词选》）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迹胜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刘熙载《艺概》）

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韦庄）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周济《介存斋论词杂着》）

河传调，创自飞卿。其后变体甚繁花间集所载数家，圆转宛折，均逊温体。此调句法长短参差相间，温体配合最为适宜。又换叶极难自然，温体平仄互叶，凡四转韵，无一毫牵强之病，非深通音律者，未易臻此。又温体韵密多短句，填时须一韵一境，一句一境。换叶必须换意，转一韵，即增一境。勿令闲字闲句占据篇幅，方合。（蔡嵩云《柯亭词论》）

唐人词，风气初开，已分二派。太白一派，传为东坡，诸家以气格胜，于诗近西江。飞卿一派，传为屯田，诸家以才华胜，于诗近西昆。后虽迭变，总不越此二者。（沈祥龙《论词随笔》）

夫词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尝有寄托，何尝不卓绝千古，何庸为是非真之寄托耶。（况周颐《蕙风词话》）

温飞卿词，有以丽密胜者，有以清疏胜者。永观王氏以“画屏金鹧鸪”概之，就其丽密者言之耳。其清疏者如“梧桐树，三更雨”云云，亦为前人所称，未始不佳也。（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

词固言情之作，然但以情言，薄矣。必须融情入景，由景见情。温飞卿《菩萨蛮》语语是景，语语即是情。冯正中《蝶恋花》亦然，此其味所以醇厚也。（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

唐自大中以来，倚声渐盛，至飞卿始有专集。飞卿之词，深美闳约，最为《花间》之冠。《菩萨蛮》十余阕，张皋文以为“皆感士之不遇，篇法仿佛长门赋，节节逆叙”。然读者正复不必泥定此说。总之，飞卿词佳处在语重心长，神理超越，句句绮琢，而字字有脉络。读者见仁见智，各极其妙耳。（顾宪融《填词百法》）

飞卿词中重句、重意屡见。《花间集》中，由于意境无多，造句过求妍丽，故有此弊。（李冰若《栩庄漫记》）

（以上文字由本公号蒐采多书编辑，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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