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了四十五岁,忽地喜欢做梦了,梦里也多是故人旧事,故事重修了,死人变活了,回到童年了.看来古人所谓四十不惑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人到一定年龄虚名苟利的世事看淡泊了,骨子里陈旧的情感就会自然而然地渗溢出来,聚成一汪碧水,悄然注入梦境,潺潺流淌到了出血的地方——童年的故乡。

现实的故乡难触摸,梦中的故乡我常归。梦醒时分人神分离,有些恍惚,点了一根烟,静静站立在阳台边,依栏眺望远处的灯光,那灯光的尽头应该就是我的家乡。阳台角落尽是妻子务弄的花草盆景,它们年复一年乖巧温顺地生长着,该吐芽了就吐,该开花了就开,迟几日不迟,早几日不早,大概总在既定的那段时日。它们的生命精神虽然旺盛,但于我眼里总觉缺点什么,也许是不像故乡的花草那么自然而然地散发着野性的光芒。我曾经戏笑妻子经营于阳台的花草就像圈养的独羊,虽然茂盛,但缺了精神,哪像故乡荒坡地上的野花小草,它们才是不失斗志的群狼,与天搏,与地斗,永不疲倦,播种一粒希望就能回报一片灿烂。妻子哑然失笑,揶揄到:满身书卷气,腹中无才华,故乡谁没有,感慨胡乱发,真是百无一用为书生。听后,我竟无言以对,自古的书生就是一伙相轻幼稚爱哭爱笑,半痴半癫的碎娃娃,自己肯定不是。

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乏了困了倦了怠了孤独了伤痛了饱吸几口香烟,那不争气的思绪总是悄悄地跟着吐出的烟圈慢慢地飘回到故乡,仿佛故乡那黄土青山总能埋藏都市的喧嚣,暗淡名利的浮华,温润受伤的心灵。其实我也明白自己对故土的依恋多停留在儿时光阴,那离去的故人,那过往的故事,那废弃的槐院,那荒芜的涝池。落雨季节涝池里积蓄了一潭死水,淅淅沥沥的雨滴洒落上面激起了一层层微波,微波荡漾,竟不知道它是等待哪个故人还是倾诉物是人非的沧桑?细雨归来的燕子望着残照里的风景亦不知道自己口衔黄泥该飞往何方。时间都去哪儿了?曾经年少骑白马,如今成了白头翁。

梦里常回的故乡永远是童年那条破旧的老槐院,后来新建排场的村落总是不能走入梦境镶嵌于心田。“槐院”只是我们那一片区域的称呼,字典里查不到这个词汇,我想本意大概就是村落胡同的意思,按照城里人的说法应该称为社区合适一些。其实我也不确定究竟是“槐院”确切,还是“槐园”更准确,但槐字是一定的,故乡的风俗,住人的地方必有槐树,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无论环境如何恶劣都能顽强地生存下来,侧面也象征着千年古槐万代人的意义。多么美好的希翼,多么富有内涵的哲理。几千年前我们那里也是天子脚下官方语言,咋就失传了这个令人动容的词汇,好在民间还在言说,我姑且就以“槐院”称谓,错也罢,对也罢,也无需细细考究,心意到了意思就到了。

旧时的槐院多修筑在沟沿边上,小时候自己也觉得疑惑,为啥古人总要把居所修建在坑洼不平的沟坡上,曾经为此茫然地问过父亲,父亲淡淡地回答,谁舍得在肥沃的平原平地修筑房屋,人敢答应,地也不答应,住烂些吃饱些方为人活着上紧的事情。听后我有些愤愤不平,心里暗自嘀咕,如此敬畏土地和粮食,怎么也落了个衣食俱忧的境况。槐院里各家的建筑大致相同,无一不缺的窑洞,无一不缺的风格,无一不缺的门外大老槐,大老槐虬枝盘节直逼苍穹。各家槐树底下必有一粪堆,粪堆的大小和整洁程度就能反映此户人家的光景和品质,所以旧时筹谋婿娶央求的媒人一看门外的粪堆就知道这姻缘的成败,虽然是说来的笑话,但也确实是严肃的道理。吃饭时间,男人们端着海碗,或圪蹴在槐树下,或圪蹴在粪堆上,吃着,谝着,憧憬着日子的发达,闲谈着庄稼的长势。各家饭食大同小异,无外乎一碗油波辣子梆梆面,只是干稀和花样有些区别。条件好的人家,海碗面上还撒着一层切碎的葱花,色如赤红,辣味扑鼻,极香美。每当此时我们一群男娃娃也端着小碗爬在外面的石板上,你尝我家一口,我尝你家一口,总觉得别人家的饭食好吃。老汉爱到人家转,娃娃爱吃人家饭,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吃毕,碗撂一边,大人们栽方的栽方,下棋的下棋。按理说落棋不悔,啥游戏都有个规则,但他们总是互不认输,常常争吵的脸红脖粗,眨眼没看,撂在一边的碗已让游狗舔了个干干净净,输棋的怒火便泼在狗身上,人撵狗,狗追鸡,鸡扑棱着翅膀窜上了墙头,扬起了满天灰尘,弥了围观闲聊的女人一身,女人们便斥责嗔骂起来。那时候人们田彼南山,耕种为食,人生行乐,无须富贵,倒也安贫乐道,自得其欢,所以儿时槐院的记忆就是那么朴实和热闹。

槐院前后皆是沟,前面的沟叫底下沟,后面的沟名为后头沟,底下沟地势平缓,后头沟壁立拔峰。惊蛰过后,各色的蛇便从树木翠绿的沟渠攀爬上来,盘在家里的灶台,堵在外面的牛圈,吐着老长的芯子,悠然自乐,无视来人。大人们决计是不伤害它们,说那是镇宅的仙物,用锨挑着,放生回沟里,淘气的它们又重新攀爬上来,慈悲的大人复返放还,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最后彼此都混成了熟悉的伙计,哪条是淘气的菜花蛇,哪条是愚笨的墨黑蛇,各自特征,了然于胸,我们小娃娃都亲切地称它们为家蛇。现在回去,很难再碰见蛇了,城里的饭馆高价收购,已经让人们吃光了,腾净了。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谩骂嘴馋的娃娃,“你屁嘴馋的,咋不吃蝎子哩,”现在也真吃开了,骂的毒辣,吃的也残忍。

沿着槐院一直向西,尽头,有一涝池,池中一垂柳,主杆矮粗,侧枝繁茂,像一个撑天巨伞遮严了大半个池面。雨涝季节,池水暴涨,青蛙就趴在枝头,鸟蛙共树,各自鸣叫,鸟有鸟朋,蛙有蛙友,此歌彼答,回声连连,好一派奇异的景象。饮水的老牛瞄见嫩绿的柳叶便扯开脖颈卷着长舌死活不肯离去,拉扯急了还会发出几声赖怠的哞叫,牵牛的老汉索性丢了缰绳,圪蹴一边,抽几锅旱烟,美美几口,过喉经肺,悠然喷出,筋筋骨骨的困乏便一阵烟涤荡净了,那眼皮耷拉的舒服模样活脱脱天外不屑尘事的神仙。蛤蟆都能上树,农人终究想富,他们终日忙碌,他们短暂神往,他们期盼着光景,他们渴望着未来。池沿上是整条槐院信息传播的中心,东长西短,闲言碎谝,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语句莫过于,“猪娃狗蛋:你妈在池沿上叫你吃饭哩,”那悠长的叫声,那急切的呼唤,仿佛远在天边,又恍惚近在眼前。

槐院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群三寸小脚的老婆婆,她们永远的青布衣衫,头上包着一块白色洋布手巾,永远的吃饭不上桌,眼里瞅着桌上人的饭碗,一碗吃完就匆匆给客人捞上第二碗。她们年轻的模样大概已无人知晓,但无疑也是从鲜亮的小媳妇一步步走过来的,这条老槐院磨光了她们的青春年华,见证了她们的衰老病死。坐着花桥一走一颠进了这条槐院,躺于棺材一颠一闪出了这条槐院,这一进一出,即为人生。一群老婆婆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哈婆,虽然是朴素的青布衣衫,但总是十分干净利索,头梳得很光,脸洗得清清爽爽,双目有神,总挂着慈祥的笑容。每每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遇见她,总要停下她那颤巍巍的三寸碎步,摸着我的头,从衣兜里捥出折叠了几层的花布手巾,手巾里包着几块糖,裹糖纸已经很旧了,看来藏了不少时日。她终是要看着我把糖填进嘴里,才肯心满意足地离去。那哈婆,临潼人氏,一辈子无儿无女,养的是前房的遗孤,亦无私心,视如己出,供养孩子上了大学,没花上孩子一分钱,没享孩子一天福,自己却殁了。葬礼上娘家未来一人,那哈爷也坐在祭席上,喝着酒,说笑着,招呼着来人,未见一丝伤心,只有祭奠的唢呐吹地幽幽怨怨、悲悲戚戚、碎碎空空、幻幻虚虚。哎!土坟终等人忙毕,浮世哪有几日闲,睁眼匆匆一世界,闭眼徐徐一人生。

这条老槐院有我童年的玩伴,有我儿时点点滴滴的快乐。那时候我们一块玩乐,一块上学,一块劳动,整天腻味在一起。总觉得太阳很高,天空瓦蓝,时间缓慢,生命悠长,我们的友情无忧无虑终将不逝。谁知道一转身已是人到中年,苟于生活的艰辛,大多流浪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逢年过节能见面的已没有小时候天真的热情,彼此的寒暄多了一份世故,亦多了一份陌生,不出十句终究落脚到钱事,已淡漠了旧时老槐院的味道,其实一切皆可以理解,时代变了,变得那么匆忙,人也跟着变化,脚步急匆匆的。

故人,旧事,老槐院,多么朴素真实而又秀丽的画卷。那画卷里藏着一片葱绿的山、一股清澈的水、一群本分的人。秋风起兮云飞扬,燕南飞兮百草黄,槐叶飘兮冬已至,乡音起兮思念长,纵是这般山寒水瘦岁月流迁,我还是惦念我童年的老槐院。

流年似水,纵然想用一切来挽留时光,却最终奈何不了其匆匆逝去,只留下深深的怀念和永恒的记忆,它们时常影响着我的睡眠,浸淫着我繁忙孤独的中年灵魂。昨夜我们又梦中相见,我说:“好久不见”,她说:“好久不见”,我说:“白日虚忙疲惫,晚上作伴也挺好。”她说:“月光下的依偎才是纯净深沉的依偎,能相见,挺好的。”梦醒时分我已是泪流满面。

“猪娃、狗蛋,你妈在池沿上叫你吃饭哩,”那呼唤声愈来愈近,那呼唤声也愈来愈远。

作者介绍:成晓民,笔名丹丹,男,渭北澄城善化人。自幼酷爱文学,嗜书香为命,闲来没事常常深思生活,把玩文字,于嬉笑怒骂中抒发着对黄土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尘的满腔热情与深挚厚爱。多年来勤笔不辍,著文颇多,尤以散文随笔见长。先后有作品《月夜光景》、《父辈爱情》、《年的影子》、《发小走了》发表于西部文学网;《黄土女人》发表于《当代杂志》,《忠诚》发表于《当代作家》文学专刊。文风朴实自然,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黄土高原的情怀,原生态的乡村情节,受到文坛诸家高度赞誉,更深受读者喜爱,拥有众多粉丝。

整理编辑:孙子涛李宏

成晓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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