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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近作选

陈先发,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现任安徽省作协副主席。

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作者已授权

巨石为冠九章

01

某种解体

在诗中我很少写到“我们”

对我来说,这个词乃忧患之始

八十年代终结之后

这个我,不再溶于我们

从无一物你视之为怀璧而我

视之为齑粉

这种危险的区分因何而设?

也从无一种寂静能让我和那么几个

死者,和滩涂上脏兮兮的野鸭

构成一种全新的“我们”——

我无力置身那清淡的放弃之中

今年瘟疫中更多人死去

松开的手中沙子流走

我从未觉得我的一部分可以

随他们踏入死之透明

“我们”这块荒野其实无法长成

既已终结,当为终结而歌。

从无一种暗夜让我投身其中又充满谛听

02

双樱

在那棵野樱树占据的位置上

瞬间的樱花,恒久的丢失

你看见的是哪一个?

先是不知名的某物从我的

躯壳中向外张望

接着才是我自己在张望。细雨落下

几乎不能确认风的存在

当一株怒开,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让

03

久违了康德先生

摆脱《纯粹理性批判》的

方式是读《西游记》,反之亦然

关门避疫这一个多月

我重读这两本极端之书

在这个年代,单一的康德和

单一的悟空都透着难以忍受的苦味

把他们敲碎了揉在一起才妙趣横生

谁是思想的受精卵

谁又是祛魅的定时钟

谢谢你们的陪伴啊

康德的专制、乌有

悟空的激越、哀伤

04

巨石为冠

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丧乱时代的诗人

他们以巨石为冠

写黄四娘蹊头戏蝶的杜甫

只是杜甫的一种例外

这里面释放着必要的均衡之妙

当一个人以巨石的嶙峋为冠

也必以樱花的稍纵即逝为冠

以泡沫为冠者,也必以长针为冠

但刺破的地方不一定有真相

以湖水的茫然为冠者

期望着语言的遁世之舟

以歧路和荆棘为冠者期待着

久击之下,必有一醒

但真相是我迟迟难以醒来

骂骂咧咧的年轻一代以

尖锐之物袭击老去的诗人

远大于窗口的巨石和碎片,密布于我的桌面

05

新冠时代的月亮

偏爱月色的人

更像一个幸存者

而月下行走

近乎漂移

它只有很短的路要走

从木窗的左舷到

右舷。它填满它曾掏空的眼眶

死亡人数的垒积令它加深

此刻它和我浴室镜框构成致命的45度角。

镜中人只有一个

等待另一人浮上来。

用手指一指它

不要回答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提问

06

无我的残缺

身体的残缺在深埋后会由泥土补上

我们腰悬这一块无所惧的泥土在春日喷射花蕊花粉

为什么生命总是污泥满面啊又不绝如大雾中远去的万重山

07

穿高跟鞋的死神

“死神是他,还是他们?”

是人类未来的身体还是

往昔的身体?

是一具稻草人还是

寺中夸张的彩塑之像?

或者只是形如锯末与飞蠓

翅膀小得连自己也记不住

是我们混迹于死神之中还是

死神在我们之中掺沙子?

死神的声线是一条直线还是

像我一样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他(们)会不会背诵“但愿人长久”?

爱吃小米粥还是通心粉?

意大利。伦巴弟大区。病房

静穆如月影中的松与柏

小男孩瞪着大眼听见走廊

鞋跟那一小块硬铁的敲击

他想,妈妈来了

但他忘了世上也有

穿着高跟鞋的死神

08

小区的猫

喷洒杀虫剂的时节到了

小区工人肩负笨重的药水箱

将压力中的药剂喷向灌木丛

我看见一只猫从薄如层纸

的枯叶中嗖地窜了出来

在记忆中,魔术师统治的

灯光和舞台。一只只猫从

纷飞的扑克牌,从袖口甚至

从一声唿哨中凌空窜了出来

猫藏身虚无,而我们恰能看见

万物虚与实中断断续续的

分界线,由一只猫绘制?

魔术师的能力和喷药的

小区工人其实相差无几

只是他沉溺于猫在视觉中的游戏

因为小区有猫,我对世界是否

坍塌从不过于担忧

春末闷热,小区工人挥汗如雨

对世间的惊心之变充耳不闻

09

香樟轶事

他和她在巨冠如盖

的大香樟树下相识

要感谢那一日大雨如注

天地之间水雾苍茫

平日里空荡荡的旧操场

忽然有许多人影跑动

仿佛隐形的东西都被逼了出来

她紧挨了他低头站着

见她一脸乌青地发抖

他脱下白外套给她披了上去

接下来七年的幸福时光

嵌在俗套的叙事窠臼里

她骑自行车上坡

他嘴叼一枝槐花欢快地追着

在古桥头猜谜、赏月

她轻唱着外婆时代的紫竹调

夜间,她的肢体更加轻盈

旋转着,又止步,不语

他笨嘴笨舌,献上从普希金

诗集抄下来的眩晕和誓言

有一天,大香樟树被伐倒了

他再也找不到她

在灯下他回忆着点点滴滴

忽觉得他们原本就在剔透又

隔绝的两个容器中自言自语

他拍打那容器,只触碰到自己的脸

他们从未有过灼热的肉体关系

因为两人都清楚:她没有肉体

时疫与楚歌九章

01

源头之物

诗之要义在于深知诗之无力。

新冠病毒找不到源头?那么

什么又是这首诗的源头?

我们都有被刻意遮蔽的生活

找不到源头的东西,在幽微中

掌控着世界的各种均衡

光和影的分布,人心的

起伏,生离死别的几率

或者它还决定,今天早上你

打喷嚏的次数

你的厨房要糟糕到什么地步

有时,它把光猛地调亮一点点

让我们看清活在武汉病人身上

埋在死者身上的更多个自己……

02

庚子楚歌

蝙蝠的尖叫之于蝙蝠

吹哨之于戴口罩的吹哨人

江水之于黄鹤

失算之于封城

飞沫传播之于防护服紧缺

谣言之于被谣言稀释的大众

苦之于痛

答之于问

五百万人离汉之于伤心数字终将清零

苏东坡写下死灰吹不起的黄州

之于唐志红一问三不知的黄冈

无梦之于不醒

逆行者之于逆行

女儿断发之于含泪出征

训之于诫

镜像之于遗忘

哀鸣之于无声

人类会吸取教训吗之于唯一的

教训就是人类从未吸取任何教训*

*:语出黑格尔(—)。

03

空椅子

朋友们曾像潮水涌来

填满我书房的空椅子,又潮水般退去

某个人的某句话,我在很久

之后才有所醒悟

仿佛在这些椅子上空掉的

东西,还可以再掏空一次

有些人来过多次,在雨夜

有些长谈曾激荡人心

我全都忘记了

某种空,是一心锤炼的结果

但锤炼或许并无意义

那些椅子摆在深渊里

有一个,在武汉瘟疫中死去

他的妻子打电话来

仿佛只是打给这里的某张空椅子

我不确定他在哪个位置坐过

夜里。在黑暗中。最安静的时刻

我把每张可能陷于低泣

的空椅子都坐了一遍

04

一首诗应免于对自身的苛求

有时候我有一种冲动

和这个孤儿的父亲一同死去

但我做不到

一首诗重要吗?

当它从置身其中的混乱与

痉挛中站起来

它也许真的很重要

一首诗应免于对洁净的苛求

从扔了一地的

血棉球、脏布

迎着手术刀站起来

不是从蜂蜜而是从蜂蜜包含

的毒针

从针管中作为通道的空上站起来

在呼吸枯竭之际

它自己开始呼吸

经此一疫,人世面目已大为不同

起点的弱小,我们需要重新学习

当婴儿从母亲的

血污中站起来

一嘴血腥又算什么

只要一声啼哭让

我们知道他活着

一首诗应免于我过熟的窗明几净

05

鸟鸣复至

在小区杂树林

一阵骤雨般激越的鸟鸣迎面泼来

是那种,语不成声的东西从喉咙

不断涌出

一段比一段滚烫

关门避疫三十余日

寂静长成新的皮肤

我一下子慌了神,全然不能适应鸟鸣

仿佛此生第一次听见

压迫日子的是死亡数字

死亡故事和

医院停尸房窗口的月亮

这些彻底冷却之物

原谅我因暂时入盲而不能接纳

来自大自然的另一种声音

06

《鼠疫》的回声

空荡荡大街再找不到搂抱着的人

牵着手的

只有雕像

春花怒放但不再有看花人

我们把头埋在沙子里

目睹的是迅速流逝的

沙子和流逝本身

我想起加缪小说中那个叫

里厄的医生。我的世界和他的

世界在平静地交换位置

错位之神秘在于我们小视了

时间的力量

前来清洗我们的泉水

其实只来自我们的眼睛

大街上空空荡荡

没有一件完整东西埋在那里

07

诸我

诸行无常:我们习惯了

某个名字忽然不知所踪

疫情正在巩固这个习惯

诸漏皆苦:蝙蝠或

穿山甲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

孤儿?寒风中她跟在

殡葬车后面喊着:

“妈妈,妈妈……”

诸法无我:那么多活着的人

为什么觉得自己已随

某个陌生人一起死去……

生命果真是解不开的掩体

我本可与他者深深融合而成为一个人

08

俯身

捡起一根枯枝是如何在

内心演化成捡起一根棍棒的?

手持一根棍棒又是如何

分泌出我能征服世界之欲望的?

承认自我的渺小岂独因为惜身?

在文学中我们曾

多少次以蝼蚁自喻?

这根棍棒在泪水中发芽了

或许我们需向一地枯枝再次俯身

09

双盲试验

把此生所有际遇归于

新药的双盲试验未必不是

一种美妙的想法

当然,这也是危险的想法

走在雨中如果突然醒来

那么每滴雨都确有疗效

只是我们不能高估

这突如其来的觉醒

我记得遥远年代

许多次轻柔的脚步声

当我打开门,她已远去

只有花枝茫然颤动

只有空枝伴我度过

这走投无路的一日

因为双盲,爱才是真实的

我所恐惧的和我所缺失的

造就了我的语言

而双盲,将逼迫我们在其中放弃些什么?

陈先发“九章”系列主要篇目:

1,《颂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2,《秋兴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3,《杂咏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4,《寒江帖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5,《裂隙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6,《不可说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7,《茅山格物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8,《遂宁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9,《敬亭假托兼怀谢眺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0,《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1,《入洞庭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2,《横琴岛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3,《叶落满坡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4,《黄钟入室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5,《脏水中的玫瑰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6,《白头鹎鸟九章》,年,收入诗集《九章》(中文版,)、《九章》英文版()

17,《居巢九章》,年

18,《我们曾蒙受的羞辱九章》,年

19,《知不死记九章》,年

20,《云泥九章》,年

21,《月朗星稀九章》,年

22,《时疫与楚歌九章》,年

23,《巨石为冠九章》,年

End

往期回顾

汤养宗

我一直活在单边。另一半。这一头与那一头。

钓岛君

春天,就这样没了。

余怒

诗选二十首。

大解

三生以前,我们曾是恩人。

雷平阳

每本书都变成了白纸。

李少君

所有的春花秋草都在永恒循环。

栀夏

它要它吻,它就抱。

胡弦

月亮是个悬念,在天上。

李元胜

是时候写一首关于我们的诗了。

朵渔

我们被罪所制造,又被恶剥夺。

蓝莲花

烟花在敲夜空的门。

张二棍

十二月的风,擦干了一只喜鹊的眼泪。

罗亮

有人叫我罗先生,我很紧张,我惧怕他的第二句话。

施施然

“时间才是最大的未知数”

栀夏

你还小,你的笑容是大的。

宋憩园

—诗选

栀夏

月光推开门。

胡可儿

我的悲伤,是夜晚发着光的海洋。

程渝

企图超越没有观念的时间。

叶的单纯

落叶纷飞之后,以月为舞,以自己为食,氧化自己的江湖。

湖北青蛙

每当看到白云翔于蓝天,就好像心胸收纳整个天空。

魔头贝贝

年少时我成为,永别。

毛子

一个一贫如洗的人,怎么可以富可敌国。

王单单

白昼,只是它叶落后,枝桠间露出来的缝隙.

张二棍

这些年,我只做一个梦。在梦里,我只做一件事造船,造船,造船。

大卫

连最会恋爱的人,也只能动用其中的一个比喻。

余无病

你站了起来,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条信息能,确认你溺水者的身份。

张执浩

再也没有别的事物,像我们这样沦陷过。

(注:图片源自于网络)

感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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