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我写诗,就是写一个人的圣经
程少为挂号 http://m.39.net/pf/a_8231855.html 紫衣:我写诗,就是写一个人的圣经 一 萧平:诗作为最高的语言的艺术,在我看来就像音乐的旋律一般,主要是让人感受的,其次才诉诸理解。而所谓深入理解也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了进一步强化感受。我首先也是在感受层面,具体说来是在声音、节奏、韵律、气息等层面上觉得,我在你的这本诗稿《那些侵犯的美》里读到了一些好诗。 紫衣:我从小在江边长大,我们所处的沿江地带,随处可见大河小溪纵横,黑黄的酸性土地上野蛮生长着芦苇、燕子和我们。当年赤脚奔跑的野孩子渐渐长大,男孩子的战场从用弹弓射击鸟雀转移到拆装广播电视;女孩子的游戏从在坟场上嬉戏转移到溪流边。自小走在溪流边,我总会听到一种召唤,那是水的音乐吧,万物为它滋养,久而久之,耳朵就会特别敏锐,我甚至感觉到了它在不同时空里的性格、情绪。在有众多石子的溪流边,草总比别处清幽,光在草叶上荡漾,女孩子会蹲下身,拂拂水,拍到肌肤上,感觉清冽舒爽。也是在溪流边,我辨认出了音乐的调性。水的音乐之于我,是鸟鸣、风声,是树影在月亮上晃动,这一切能让我放松、愉悦,是一种不要花零花钱去买电影票的自然奖赏。 我有时也会挪动一块石头,看看下面还有什么呢,有时会有透明的小虾;有时会有水草或垃圾,这样的好奇心,在无意中竟改变了溪流的速度和形状,水流声音也随之有所变化。流水的声音就是一种纯音乐,仿佛它在跟我诉衷肠。溪流里的“乱石”,在我眼里就是天然的“音阶”,久而久之,我对它的位置、大小、深浅,还有它的处境有所了解。我想,这些石头对我之后写“诗”是有所影响的,不妨把这一块块石头看成汉语的一个个字词,我在遇见它们时会产生布景的冲动,而每个生动的“字词”也在暧昧地向我的手指发出召唤。 萧平:可见童年对于人,尤其是对诗人的成长有着重要的影响。 紫衣:对呀,小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江堤上呆呆地望着浩淼的长江,开阔的江面,白亮亮的水,蓝蓝的天,岸边的依依垂柳,江面上偶尔传来油轮的低鸣,还有众多的鸟随着波涛和渔船忽上忽下地飞,看到这些自然的和谐之景,我内心总有股莫名的冲动。孩童的时候,我也会赤脚在田野里踏雨叫嚷:鞋子提着我荡起来了!我想我们所谓的出生和宿命,就类似于一种爱恨情仇,一种互制和吸附的关系;就同鞋子和我,带着一场革命的雨,带着一切可能,吸附着“荡”这个词语,完成一个成长的誓言。我相信写诗在某些方面是要靠天赐的。 萧平:尤其是诗的语感、调性,似乎非人力就能臻于极境的。读一些好诗,即使我一时不确定作者要表达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字与字碰撞生成的声音,句与句磨合发出的节奏,段与段错落而成的韵律,乃至弥漫在整首诗或整部诗稿里的情绪或气息是否自然、和谐,或是美妙。像这些不可捉摸的东西或许部分靠天赐,相比而言,像思想、意境等等,倒是可以靠后天修炼的。不管怎么说,相比其他体裁,语言或形式对于诗歌有着极端的重要性。你呈现的“那些侵犯的美”里最有辨识度的还是语言之美或声音之魅,这也是我读你的诗时最先感知到的部分。 紫衣:在我的理解里,诗来源于我与这个世界的互文,像你的恋人,你深爱,可能事实却总让你沮丧,于是你试图和他沟通,或者改变什么,你通过词语构造一个言说的世界,你的动机是爱和美,这就是我脱口而出的“那些侵犯的美”。 我的文字里,哪有“声音之魅”呢?你几乎是赞美了呢。写作时,我仿佛是在一只水泡里孕育的生物,我把原先的自我忘记,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性别,只是用一种情绪的线,把一粒粒珍珠提起,待她像个新鲜的婴儿,过几天我再来看她,哪里有不协调的,动一动,这就是修改了;其实,多数作品我是不大改动,即便是缺陷的,她已经在那儿长腿跑开了,她是她自己,我带着好奇再探看时,就成了闯入者。 萧平:这个说法有意思,可以理解为一个诗人对写诗抱有虔敬之心。 紫衣:是,诗人也不是什么都能写,什么都写得了的,有的好诗未必能写出来,它就生长在天地之间,它比用头脑写出来更有意义。我三年前认识的一棵白杨,就是这样一首好诗。它长在我家一百米以外,树冠伸张到公寓四楼,我第一眼看见它,就为它倾心了,它众多纤巧的叶子是一个天然的剧场,随风奏出交响曲。不管刮风下雨,或它凋落时,我都会去探它,问候它。我们俨然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可有一天我依然来到这栋楼前,却发现一大块空地,天空也灰白得古怪,地面凸起一根被粗暴处理掉的树桩,工人锯得不彻底,树芯像把撕裂的箭杵在根部,像是硬生生地杵在我胸口,我心都碎了。我依稀觉得,是不是因为我长久的凝视为它招来了杀身之祸?它周围的松树、灌木都好好的,它倒下来的时候一定排山倒海,鸟儿也惊慌地散了,它把西边的两棵雪松,胳膊粗的枝条硬是削了下来,它倒下时一定凄洌地在召唤我,它在这里长了多年,而我看它看了几个月,听它听了几个月,我是它的知音啊!我和它之间的情愫跨越了物种分界线,在彼此的辨认、相遇中成为对方的聆听者。记得后来下起小雨,我用凉湿的衣服抱了一捧木屑回家,仿佛抱着我好朋友的骨灰呀,此后我再也没去那里。 萧平:看到这种情形,我也会感到痛惜,却不会是痛入灵魂的。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为我迄今所不及的深刻体验。你没有写诗纪念它,或许就因为在你看来,这棵树本身已经作为一首诗生长在天地之间吧。说来也是,你的诗里有自然,有神性。你也写到了紫桐,那首《紫桐花歌谣》我读后印象深刻。这首诗在表达宽度、幅度上或许不及多多的名诗《玛格丽和我的旅行》,但要说到诗歌的语感或音乐性,还有抵达的情感的深度,却有可媲美之处。 紫衣:多多的《玛格丽和我的旅行》我读过,很喜欢。有一次我医院,随身就带着他的诗集,我个人比较喜欢多多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诗歌,丰富有气势,又有音乐感,比较有感染力。读他那个时期写的诗像欣赏美声、歌剧。我觉得在眼下这样一个喧嚣而变幻莫测的时代,多多的诗歌无疑给了我们某些确信的信号,任何时代,只要存在真实的声音,诗歌就不会死亡。多多是走过历史风云巨变的诗人,是先行者,而我是小波小浪扑在沙滩上,岂能相提并论的。 萧平:嗨。用流行的话说,你怎么着也是后浪嘛。反正这首诗我同时是当音乐听的。一篇文字让人读着像音乐,那得有多好的语感啊。这样的诗真是可遇不可求。挺好奇你在怎样的境况下写出来的? 紫衣:年三月写的这首,当时我喝了点红酒有点微醺,都说写作的人离不开抽烟和酒,这两样我几乎都不沾,一年也就三两瓶红酒算点意思,这么说,我是最不像诗人的了,不在写作的状态下,我也没把自己当区别于别的什么人,喝光一只高脚杯我有点微醉了,好像听见什么音乐,勾起了我对姥姥的思念。我大约是流着泪带着在旷野里狂奔的激情写的,坐在电脑前敲字,但我的身心却是在另一个维度,我几乎听见另一个自己的心跳和细语。 萧平:你又提到“听见了音乐”。 紫衣:在中国古代,音乐还是通向神圣和永恒的一个环节,用于拜祖祭天地呢。春秋战国,用孔子的话说是“礼崩乐坏”的时期,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乐”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伦理道德,它也是衡量社会人性善的象征。不久前,人们发现了人类最早用动物骨骼雕成的小笛子,推断音乐的产生要追溯到大约三万五千年前,其实我认为,音乐起源应该更早些,从盘古开天地,混沌的、泥沙俱下的音律就存在了,万物从母体中诞生的那一刻,音乐的共鸣声就出现了,经过历史的演变,到今天人类有了共识,即“说”的过剩,十八世纪英格兰历史学家卡莱尔有一句名言“沉默是金”,常为人们引用,《论语》里也有提到“不说”、“寡言”的妙处。乐器恰恰可以替代喋喋不休的口舌,并产生美妙的乐音。于是我们呼吁一种聆听。 萧平:我觉得,《紫桐花歌谣》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呼吁一种聆听。 紫衣:这首诗是献给我姥姥的,她与我母亲非嫡亲,平时我们不管她叫姥姥,而是叫她:“后院奶奶”。我的外祖父是当地出色的手艺人,温婉贤淑的后院奶奶嫁给他后没有生育,以后的岁月里,我的前院奶奶出现了,也就是我母亲的母亲,比后院奶奶小十几岁,是门房亲戚,父母皆亡故,后院奶奶可怜她,把她从老家带了出来悉心养活。过了几年,后院奶奶发现这个小亲戚和自己男人在外面搭着茅棚过起了夫妻生活,她伤心过后,决然把院子一分为二,前面四间房属于外祖父和“小女人”,后面四间房属于她自己。此时,“前院奶奶”芳龄才十五六岁,她此后陆续为外祖父生下六个子女,病死了一个,剩下五个。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我母亲倒是鄙视她的亲生母亲。后院奶奶却把前院奶奶生下的几个孩子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几个孩子中,她最宠的是我母亲。母亲生下我断奶后,就常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看见光就通过门缝爬出去,有一次邻居发现有个孩子躺在门前一块青石上困着了,就觉得这大冬天的非冻死不可,她告诉我妈,我妈那时正在纽扣厂工作,回家路上还要割一篮子草带回喂畜生。没办法照看我,她把我送到姥姥家,不识字的前院奶奶,一脸嫌弃道,不要!这样,我的童年就在后院奶奶身边度过了。 萧平:对你来说,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吧,要不很难写出这种深情。 紫衣:回想起来,我反倒是感激母亲,她的无力照料,成了我如今最甜蜜的回忆。我每天总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后院奶奶”,她有好脾气和纵容宠爱我,我喜欢爬到枇杷树上睡午觉,像鸟儿睡在鸟巢里,奶奶就让小舅舅在树下盯着防止我摔下来,我夜里不愿呆在屋里睡,要看星星,奶奶就让人在树下搭张竹床,支个蚊帐,守着我,半夜渴了还伸手摘串枇杷给我吃……回忆是甜蜜的,又是难为情的,我只知享受不知感激,所以一直到后院奶奶过世之前,我都不知道人间愁滋味,我沉浸在无忧无虑的童谣里。 但后院奶奶去世后,我的世界就是灰色的了。那天,我看见院子里挤了那么多的人,他们像枣树上的毛虫一样拥挤在一根枝条上,每个人都在悲切地念叨着她的好处。她是地主家出身,读过私塾,习得诗文礼节,为人随和仁慈,一贯与相邻要好;再加上家里开了磨坊,有很多株果树;她生前素食礼佛、乐善好施,十里八乡的贫寒苦窑之户都得她照顾一二。她也身传言教很多做人的道理,我还踉踉跄跄的时候,她就读诗讲古籍给我听,我听的最多的是“伯牙摔琴”“梁祝”“管宁割席”等故事,她认识肉眼所及的众多星座,还会看天象,常常提醒村民们收衣服、收割谷子。港上人喜欢她,依赖她,都说这奶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灵得很。但她没了,我不解,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我发现我再也不是这个星球的中心了。我叫小舅舅,他不理我,直到我的二舅舅经过我时,对我说,哼!往后你日子不好过啦,姥姥没了,还不去磕头?听闻,我才知道从人群中找我的姥姥。姥姥躺在一个门板上,脚头点着长明灯,我当时想我是能叫醒她的,并没有哭。 这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我生命的光晕黯淡下来。我摸到穿着青莲色丝绸衣裳的姥姥身躯僵硬,耳朵还是柔软的,她爱洁净,生前关照给她棺材里洒下茶叶、石灰粉。这些,人们照办了,晚上,在抬棺材的号子声里她的肉身被一铲一铲的黄土遮住。我扑上前撕心裂肺地喊她,被妈妈拉住,从此再也看不见她了。之后我突然病了,高烧说胡话,躺了三天三夜不醒,听妈妈说是在水碗里竖筷子,她爬到屋顶上喊魂,才把我给喊回来的。 萧平: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出生时,爷爷奶奶,还有外婆都已经不在了,童年时期只是偶尔见到外公,对他也就没那么深的感情。当然,你对那段生活经历如此念念不忘,会不会是因为往后你日子果真是不好过了?如果前后两个时期有着巨大的反差,就会强化你的追思和记忆,并让你写下这样的诗。 紫衣:我在奶奶家的时候,就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人人都敬着后院奶奶,也就都宠着我,后来才知是奶奶的威望和柜子里的零食,小舅舅才成天带我玩的,他的少年时期快乐是因我牺牲掉的,他不快乐,港上很多人都不快乐,但我那时不晓得啊,我感觉世界就是这样简单美好的。回到妈妈身边后,发现世界完全两样了,生活的劳作和毫不留情的责罚在等我。我看见从未见过的那些驼背的、瘦弱的、被病痛折磨的老人,他们愁容满面,弯腰在农田里割稻子。那次我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看见这一幕放声大哭。我暗暗发誓,以后要做有用的人,让他们不再下地干活了。但现实证明,我长大后什么也干不了,我无用,除了像蚕一般活着。所以,离开奶奶家就是被从童年的伊甸园放逐,一下子抛到冰冷的世界里。如摩西离开埃及,寻找真理的家园。我想我写诗,就是写一个人的圣经。 萧平:这句话让我有触动。也许真正意义上的写诗,是写一种“神圣”的经验,童年的经验,无疑是带有神圣性的,那是我们生命的来处。 紫衣:因此我至今感念奶奶给了幸福的童年,并塑造了我的人格。这首《紫桐花歌谣》原题叫《斫琴师》。第一句写:“紫桐花埋入我身/一把古琴斫成”,写的就是她一手把我拉扯大,就像斫琴师对一块普通木材那样雕琢我。她去世时,我才十二三岁。从此,我的世界就分为两界:即,天堂和地狱,几乎没有中间状态,而我写诗,我所写的每一首都在竭力缝合这两者之间的裂缝。所以,我的精神世界里总有一个失落的少女,她永远停在那个与至亲生死别离前后的世界里,而我走在黎明散步的路上,或是在半夜里似睡似醒的片刻,那个从前的少女就会回到我身上低语着,诉说着……。 萧平:对,这首诗是聆听,也是诉说。诗里的意象也给人以如梦如幻之感。 紫衣:这首诗里面的意象都是我童年的梦影,外祖父家的院子中间有一条两人宽的小路,栀子、枇杷树、枣树、梨树在两旁相望,白天我主要在前院找舅舅们玩,傍晚到后院睡觉,两边的树影随风招摇使我恐惧,后院奶奶这时就会出来解救,她点着灯,喊一声,红儿,别怕!过来!我就颠着步子顺着笔直的小路,扑向光圈中那团柔弱的身影。我发现我所有的诗都有一个向度,黑暗中亮着那一束光。 萧平:你的诗至少还有一个向度,黑暗之中藏着不凋谢的美。这本诗稿书名是《那些侵犯的美》么,你是怎么理解所谓“美”的? 紫衣:美为何物呢?它应该是东出太阳西边雨,它应该是一种无形的韵律。人们赞叹蝴蝶、昙花、水蜜桃的美,就以为触摸到美的实质。实际上,它们并不需要人类表面的感性认知,只要不用捕网、农药,核武器,美就性感而本能地“活”在我们周边,无人为矫饰的事物就是美的。奔着成为网红而去的,那些流行的鹅蛋脸、韩式尖下巴和欧式双眼皮,是美的吗?自从尖下巴成为流行元素后,我的ω型美人沟下巴,就不再有市场了。我们所处的地球,不应是切片面包那样整齐划一,而是让生物呈现出多样性。蝉的噪音也是合乎动力美学的,它催人在夏天出汗排毒,而蜜蜂在使人昏昏欲睡的春天嗡嗡,是在催促花粉产生。由真诚的动机而生发的美本身有着一种内在的和谐。 萧平:但美有时被视为一种诱惑,人类为其诱引,从而失去了和谐,有时还搭上了性命。 紫衣:熟悉希腊神话的人都知道塞壬的传说。这个妖冶的海妖经常徘徊在大海的礁石上和船舶间唱歌,她的歌声据说能使航海者迷失心性,使航船触礁。她几乎是每个探险者内在的敌人,又是他们的秘密情人,他们听见海风飘来天籁般的歌,忍不住被诱惑,跳向大海喂鱼。但塞壬有什么错呢?她用歌声把他们召回到先祖面前了吗?也许她压根就不知自己犯了“引诱之罪”,她只是呆在幽暗的海底乏了,露出头来呼吸一下不一样的空气,也许她只是一脸冷淡地对着一棵水草,一只乌贼唱歌呢,“久居深宫,我好无聊啊”!多情的是人类啊。过去有说是“红颜祸水”,其实红颜有什么错呢? 二 萧平:总体感觉,我们读诗习惯于读进去、读深入,去搜肠刮肚找寻文字背后的观念、意境或意蕴,绝大多数诗或许是遂读者所愿这般写出来的,我读后或许会有回味,却未必能感受到诗本身有多美。你的诗当然讲究语言背后的东西,仔细品味也有意思,但我更在意的是,你似乎于汉字或语言本身有自己的讲究。 紫衣:“讲究”这个词,对于我还真是一脸雾水,各方面我还真不讲究,我在生活里倒是时常将就,比如我对美有洁癖,按我的想法,我家客厅一周里就要把家具都挪一遍,我要新鲜感,要惊奇——柳暗花明又一村。但现实不允许,我就会迁就,就会故意忽略它,直到眼睛的视线从不在它们之上停留超过五秒。又比如,我这人活得比较有仪式感,过个情人节,我会自己请自己到咖啡馆喝喝咖啡,在野外采点野草野花回来插瓶子里,现在没有人欣赏你的做法。那就妥协吧。现在俗气了,今年是网购送自己一把日本品牌蕉下太阳伞;我承认我比较讲究天长地久的情谊啊,过个清明节我会到姥姥坟地上坐坐,给她清清杂草,说说话,这个也做不到了,拆迁了,迁坟了,那地方不好找了,不再在一排梨树、紫花泡桐树下了,而在一堆堆邋遢的坟包围圈里,我说话的勇气没了,别的坟会偷听似的,我无话可说,只磕三个响头,临走道一声,奶奶保重。 萧平:我问的是语言问题,你都想到仪式上去了。好吧,从生活与艺术相通的角度,就当你已经回答了,语言也包含了仪式感么。在生活中,你没能一周里就挪一遍家具,但在诗歌里,你却随时可以调兵遣将,直到字词的排列组合让自己满意为止。要我看,写诗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变魔术,只不过道具是字词罢了。我也见过有一些诗人在这方面下功夫,看到最极端的实验是,把汉语里各种生僻字找出来,做出所谓有画面感的抽象诗,但我从中读不到美感,只觉得那是堆砌和罗列。在这样的诗行里,是读不出语感的,更谈不上读出音乐性。但读你诗的“表面”不一样,你对很多习见的汉字有独特的用法,而且用得熨帖自然。我个人感觉,从你的诗里能看到汉字或汉语本身包含的巨大潜能和延展性。 紫衣:说到汉语的延展性,古人已经发展得很完备了。从前绘画,工具就一支毛笔,画家都修得一手好字,画里也流动着汉字的气韵,比如八大山人,他的画里就有汉字的延展性。至于汉语表达,像杜甫、李白、苏轼、屈原、李商隐、李清照等等,都世人留下了珍贵的遗产。当今谁能超越他们?我只看见一群模仿者和追随膜拜者罢了。其实早在唐宋、明末,文字艺术已经达到了鼎盛,汉字从手抄本到活字印刷术也更具有广泛传播意义,是对甲骨文和结绳字之上的超越。在此基础上,我如果还能做什么,就是在前人创造的根基上,复活一枝嫩绿。 萧平:你这说法看似谦虚,要做到实则不容易。古人运用汉语就很纯熟了,我们今天未必发展了什么,有时反倒是把一些好东西丢弃了,所以有必要让它们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复活,所谓“复活”,包括把一些不怎么用的词汇给请出来,也包括让一些古老的词汇生成新的意义。能在这方面做一些试验是很好的,但重要的是掌握火候,要是不能炼铁成金,反而把好铁炼成废铁,就弄巧成拙了。 紫衣:这不是刻意而为的事。苏东坡说,无意于佳乃佳,就说的要遵从艺术感觉。我比较在意语言自身的体温,词与词相遇、碰撞后的温度,不能太高了,发烧太闹腾,吃不消;但也不能太低了,即使在冰面上,也总是要燃起一束火苗,这是我们的祖先,在他们还是岩洞里的智人时就得到的智慧,是与生命息息相关的事情。我相信,语言是人类继承祖先智慧的一部分。所以,作为诗人,我们要尊重语言自身的自由和选择,就像西伯利亚人与驯鹿相处,取之有道,惜之如命。 萧平:这有点近似于“不是我写语言,而是语言写我”的意思。 紫衣:对呵,我对汉字是主动的,而对语言是被动的,我主动熟悉、亲近每一个有趣的汉字背后的谱系和来历,然后试着和它们沟通接触,如恋爱一般,我总是感觉体内有一颗晶莹的露珠,它充盈着爱意,每天都想恋爱,和树、花草、蜜蜂、天地,唯独和人困难些。我写诗时是被汉语驾驭、利用,它偶遇我,如野蜂安营扎寨在我的肉身之上,企图通过我的叙述进入我的神经中枢,我有时担心它完全操纵我的肉身,使之成为祭品,像海子,那个被神性带走的天才。我就常去逛菜场,和菜贩子果农交朋友,我只想做个普通人,还有很多事情未了,我要慢慢进入自己的中年、老年,直到老人斑爬上我的手背,那时散发的艺术之光,才是最捻熟的时刻。我想没有意外,我会走向最终的那个我。 萧平:写作写到深处,是会有这般神秘的经验,就像有人说的,是上帝抓着自己的手在写。虽说如此,是否因此就能写出好的文字,却是不好说的。没准上帝也有不在状态的时候呢。不管怎么说,我听到比较多的情况是,好诗是一遍遍改出来的。你一般在什么状态下写诗?写了初稿以后,会反复修改吗? 紫衣:我有一个难以克服的缺点:缺乏耐力。我易受外在引力影响,就像潮汐受月亮圆缺影响一般。这可能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差不多在小上学时起,我母亲会检查我的房间,搜到我的日记本,读到有不可理解的内容,她就会像红卫兵一样恼火地把它撕了。所以,虽然我试着修改诗歌,但要我改几遍,必然改得面目全非,最终差不多还是保持原稿了。我很敬佩多多,就这样一位卓越的语言大师,据说他有时一首诗能改七十遍,这太不可思议了。前几年,我在龙美术馆见到超写实画家冷军,听闻他在创作初期能成年累月重复画一只碗,就因为他的坚持不懈成就了他的现在。我最爱他的静物写生,毛茸茸的桃子、生锈的铁皮,这些画极易打动人,我感动得流泪。佛说“定慧”大抵就是如此,越高超的匠人,越伟大的艺术家,内在往往是一位谦恭、朴实的人吧。 萧平:是这样。听你说到你母亲会撕你的日记本,想必你家里是不赞同你写诗的。那你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开始写诗的? 紫衣:与诗结缘,纯属偶然。年,我才接触现代诗歌并尝试写作。那年5月,一位自称从蒙古草原而来的大学生在我家门前卖字典,他向我推销他的字典,我说不买,家里有。他说你们这条街一位德高望重的诗人都买啦,而且很喜欢。我一听,我们这个小城市居然也有像样的诗人么?于是心情不错买了一册。问诗人地址,他说就马路对面交通局宿舍。下午我就拜访去了,这位神秘的老年诗人给了我一些校园诗歌刊物,给了我几个刊物的投稿地址,后来给了我《人与世界相遇》这一册书,他说这册书难度很高,要看你的悟性了。这一册书就是王家新老师写的《人与世界相遇》,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带回去我读了好多遍,那时身边除了泰戈尔、纪伯伦诗散文集,也没有其他诗歌读物,也不认识什么诗人作家,更谈不上交流什么的。我清楚记得读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蝎子”翘尾向我走来:与蝎子对视,“顷刻间我成为它足下的石沙”。它对我心灵的震颤。无疑,这本书当时对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一段日子里,我傻乎乎地捧着字典写诗,用自己的直觉选中词,让文字来呈现当下的生活和情感的焦虑。 三个月后,《星星》诗刊发表了我的处女作。没多久,我就完成了一本诗集,我把这本诗集献给自己,也献给我的后院奶奶,后院奶奶家的书籍,几乎统治了我的整个童心世界。她身边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古书,在雕花红木箱子里面叠着,我曾撕下那些发黄的纸张擦鼻涕,她发现后,罚我读三字经。好像那个夏天的一个下午,因此不能和小舅舅一起捕蝉,吃抓来的田鸡。现在想来还很遗憾。所以,诗集从北京邮寄来的那天,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坐在奶奶的坟头朗诵写给她的诗,然后哭了一场。 萧平:你的写作经历还真是特殊,在我做的那么多采访里,都算得独一份的。你那时出了诗集,也在诗歌刊物上发过一些诗歌,在网络上也冒了一下“泡泡”,后来就沉寂了?怎么也没见你更进一步?就我的阅读而言,我觉得这和你的写作实绩不相称啊。 紫衣:在十多年前,网络上文学论坛盛行,人们对诗歌形式探索的包容、接纳程度不亚于八十年代,大家自由评论,探讨写作的可能性,像斑鸠、八哥和乌鸦栖在郊外的同一棵树上,谁也不排斥谁,聚聚散散,全凭自愿。我也被多家论坛聘为坛主之一,闲余时间也帮助论坛维护。那时约稿的刊物不少,也有几位活跃的评论家发现一群网络诗坛新秀,通过邮件主动联系我们,我不谙世道,对于来者主动示好的,要么拒绝,要么不回复。现在想来实在孤僻。 萧平:按常规理解,你这般处世似乎显得孤僻些。话说回来,诗名得由写诗水准本身说了算吧,但诗歌之外的因素实际上还是起了一些作用,谁让文学、诗歌不如科学技术有相对客观准确的评判标准呢。记得十来年前,有人张罗“打捞文学史上的失踪者”。这是挺有意义的一件事,文学史上总是有一些杰出的写作者,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甚至是寂寂无名么。当时很多人就感叹,网络时代来了,每个人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真正有才华的人从此不会被埋没了。我当时就觉得没那么乐观,多少年过去了,事实也似乎印证了我那时的想法。尤其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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