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应“点石”诗词共读及李老师的邀请,我今天就苏轼的词进行介绍,主要依据《唐宋词鉴赏辞典》中收录苏轼的86首词,并对苏轼的两首词进行分析解读,时间为90分钟。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

要讲宋词,有两个人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一是柳永。之前的词,基本都是小打小闹,一首词多不过三五十字。柳七一出,词的篇幅大幅增加,容量也大幅增长,为苏轼的变革奠定了基础。二是苏轼。柳永虽然拓展了词的容量,然而内容与内涵的拓展,却是苏轼完成的。苏词之前的作品,基本都是是羁旅行役,儿女情长的词。苏轼大大扩展了词的内容和意境,开创了无事不可入词的宽度,摆脱了词为艳科的世俗评价。苏轼之前,诗尊词卑,写词是副业,是饭后的甜点,苏轼之后,诗词并列,作词也可入大雅之堂,不再有晏殊对“针线闲拈伴伊坐”之类的轻蔑。宋词之所以成为宋词,始于苏轼。

后世之论词,多以豪放和婉约而论,并以为苏轼开豪放一派。在我看来,两宋第一首豪放词,当是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由空间而时间的大手笔,不减东坡。只不过柳永艳词之名太盛,以致于人多忘记其豪放一面,苏轼尝言:“人皆言柳耆卿俗,然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高处,不过如此。”或者说,豪放之词,始于柳永,成于苏轼。

林语堂曾言,“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我并非完全同意林先生的评价,然而对于“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却深信不疑。然而苏轼之乐天,却是从苦难中升华而得,是绝望之中诞生出的希望,是眼泪之后的欢笑,是沉沦中的崛起,是黑暗之后迎来的光明。

苏轼其人其事

苏轼,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年1月8日)出生于四川眉山,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年8月24日)逝于江苏常州,享年65岁。

嘉祐二年(年),进京应试,名动京城。主考官欧阳修因误以为是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录为第二。后与苏轼见,大为惊叹,认为“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宋仁宗赵祯看到苏轼与其弟弟苏辙的文章,非常高兴,说,“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嘉祐二年(年),正当一条金光大道在苏轼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母程氏去世,回家丁忧。

嘉祐四年(年),丁忧结束。

嘉祐六年(年),苏轼应中制科考试,即通常所谓的“三年京察”,入第三等,为“百年第一”,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四年后还朝,任判登闻鼓院。

治平二年(年),苏洵病逝,苏轼、苏辙兄弟扶柩还乡,守孝三年。

熙宁元年(年),除父丧返京。

熙宁二年(年),王安石执政变法,“素恶其议论异己”,除判官告院。《能改斋漫录》载其讽安石诗一首:“安石作假山,其中多诡怪。虽然知是假,争奈有人爱。”

熙宁二年(年),上书《再上皇帝书》,要求罢免王安石。

熙宁二年(年),因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触怒王安石,被迫离京任杭州通判。熙宁七年(年)秋,苏轼调往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熙宁十年(年)四月至元丰二年(年)三月,在徐州任知州。元丰二年(年)四月调为湖州知州。他在地方任职时革新除弊,因法便民,颇有政绩。

元丰二年(年),乌台诗案爆发,下狱一百零三日,险遭杀身之祸,因多方营救,免于一死。

元丰三年(年),出狱,贬黄州(湖北黄冈)。

元丰七年(年),离开黄州,途中在南京见王安石,相谈甚欢,留一月而去。

元丰八年(年),宋哲宗即位,高太后以哲宗年幼为名,临朝听政,司马光重新被启用为相,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被打压。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为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再升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因抨击旧党腐败现象,为新旧两党所不容。

元祐四年(年),再次离京,任杭州。

元祐六年(年),短暂回京,为人弹劾,贬任颖州。

绍圣元年(年),贬为远宁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阳)。

绍圣四年(年),被一叶孤舟贬至徼边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今海南儋州)。

元符三年四月(年),朝廷颁行大赦,苏轼复任朝奉郎,次年北归途中,逝于常州。

纵观苏轼一生,虽才高八斗,却命运多舛。少年得志,名动京华,却连续丁忧。31岁复出之后,赶上王安石变法,被迫十年外任。虽然颇有政绩,却因乌台诗案,几乎丢了性命,贬至黄州。变法中止,本是苏轼的机会,却因直陈时弊,被旧党攻击,再次离京,辗转杭州、扬州、颖州、惠州、儋州等地。好不容易大赦北归,却已为时太晚。苏轼从年崭露头角,到年去世,44年的社会活动中,6年丁忧,18年贬谪,10年被迫离京外任,5年夹在新旧两党之间被倾轧,只有年到年期间相对顺利。

很难想象,一个人在遭受如此多的挫折打击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也很难想象,一个本来志在治国平天下的人,却不得不漂泊流离于江海之中,挣扎在新旧两党之间,是怎样的一种无奈。然而命运的磨难,并没有击垮苏轼,相反,遇一次挫折,便增一次信心,逢一次伤心,就添一次达观,经一次失败,遂为一次成功。黄州谪居,两赋一词高标悬日月,光照古今,独步天下;杭州岁月,留下的是千年苏堤的记忆;到蛮荒之地惠州,高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到海南,人以为苦,苏公独笑言“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世人读苏轼的词,总是认为“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其豪迈之气,确实可穿云裂石,然而其婉约深处,亦让人一唱三叹,情难自已。苏词之作,多以夸张的手法,用大手笔,极情渲染。“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由心情而历史,由历史而时空,令人绝倒;“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想到的是李白“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但倾还不够,还要醉,而且日日醉;“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从极大而极小,如电影镜头般的快速切换,余味无穷;“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一幅唯美的画面,立刻跃然纸上;“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忽然眼前浮现出庄子的妙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至于《念奴娇·赤壁怀古》,更是万马奔雷,惊心动魄。可以说,苏轼的词,自始至终,都昂扬着一股“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宏大气魄,都始终洋溢着“使君元是此中人”浪漫情怀,都充盈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凛然生气,而其想象之瑰丽,也令人叹为观止。“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与《梦游天姥吟留别》同为记梦风巔峰之作,千百年来交相辉映;《水调歌头》写中秋之作,将人世、仙境、达观表达得淋漓尽致,千古留芳;七夕之作,向来缠绵缱绻,但他却“不学痴牛騃女”,清新如兰,“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苏词的雄奇壮丽,千百年来,除了李白和屈原,再无人的能与其争锋。

英雄并非总是站在成功之巅,也可能身陷苦闷之中,英雄也会有普通人的情感,伤心,失落,浮生如梦。苏轼在经历种种磨难之时,也曾让他产生“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之感,会感慨“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什么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的无常宿命,也有“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的“归来欲断无肠”的沉痛。读《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之“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时,忍不住心里一阵阵的发紧,这是怎样的浅吟低唱,才能写出如此不忍卒读的文字!苏轼写中秋的《水调歌头》唱彻历史,但他另外一首写中秋的《西江月》知道的人却不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秋光,把盏凄然北望”。两相对比,可见苏轼创作《西江月》时之苦闷。

痛苦每个人都会经历,只不过有人把它化成了牢骚满腹,有人因之而放纵自我甘于自弃,有人却把它发酵成了一杯酒,饮之泰然。尽管苏轼或者有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出世之想,向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虽然也会叹息“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但苏轼并没有沉浸于痛苦中不自拔,而是从容崛起,潇洒面对。他自嘲“自怜冰脸不时宜”,“拣尽寒枝不肯栖”,却踏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依然一笑作春温”;他释然于命运,“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背井离乡,却入乡随俗,“此心安处是吾乡”。更重要的是,苏轼并非只是戚戚于个人痛苦,而是将笔触延伸至天下苍生。年,他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人生低谷之时,大雪纷飞之际,想到的却是“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与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时,想得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同出一辙,是何等悲天悯人!苏轼在徐州石潭求雨后,看到“垂白杖黎抬醉眼,捋青捣麨软肌肠”之后,很自然的问出了“问叶豆叶几时黄”,因为他担心青黄不接啊!某日尝与女儿品评李白杜甫和苏轼,我说李白的诗始终有一种仙气,离我们太远,以致脱俗而不太接地气,是以李白的诗中关于民生的甚少,而且比较任性,动辄就想隐居江湖。杜甫的诗始终有一种责任,他心中装的始终是天下苍生,家国兴衰。苏轼的诗词始终有一种豪放达观之气,不管身处什么情况,历经多少次打击,总能一笑置之。故苏辙评价说,“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曾子尝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三人的最后一首作品中,也可看出三人性格的差异。李白写的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是一种生不逢时的叹息;杜甫写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他想到的是“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是始终不死的情怀;苏轼的最后一首诗《自题金山画像》,虽然感慨“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最后却化成两句冷幽默:“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行将就木之际,历经波折之后,他自述平生功业,却是被贬谪期间。

苏轼的感情是充沛炽热的,在《唐宋词鉴赏辞典》收录的86首苏词之中,关于怀人、送别、唱和的竟达29首,在这其他词人当中,是极为罕见的。怀念王弗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已然伤心欲泣,在送别王弗之弟王缄时写的词更是摧肝折肠:“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然而他还是要强颜欢笑,只有归来时才痛彻心扉,“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更让人司马青衫;苏轼与弟弟苏辙,兄弟之间虽然聚少离多,但却时时挂念,手足之情,温馨无限,书中收录苏轼写给弟弟的词,至少有三首;苏轼与朋友、与诗僧们的唱和,也时时显现出他的真性真情,真心真意的一面。与张先游西湖,为索词的陌生女当场援笔,遂成妙词:“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其率真如此。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解读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公元年,苏轼从杭州应调回京,在离开杭州的时候,写了这一首词,寄给参寥子。参寥子,即著名诗僧道潜,本姓何,字参寥,赐号妙总大师。博览群书,能文章,尤喜诗。苏轼说他“诗句清绝,可与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义,见之令人萧然。”以“禅心已作泥沾絮,肯逐东风上下狂”尤为苏轼欣赏。二人交情十分深厚,早年苏轼在徐州时,参寥子曾专门拜访,“禅心已作泥沾絮,肯逐东风上下狂”这两句即是在徐州期间,苏轼和参寥子开玩笑,让一名妓女问他要诗时的即兴之作。后苏轼贬谪黄州时,参寥子奔波两千里,专门到黄州与苏轼同游。后苏轼贬谪海南,参寥子拟渡海拜访,因苏轼力劝方止。在杭州期间,二人也多有往来。似苏轼与参寥子之间亲密无间,意气相投,不避荣辱的友情,非普通人可比。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对于风来说,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它看似充满感情的把潮水带来,却又无情的带走。潮来潮去,人起人落,聚散离合,对于已经54岁的苏轼,经历了若干次重大打击之后,他已经以达观洒脱的态度来看待生活中的得失。此二句实际上化用了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意境。在自然面前,没有有情,也没有无情。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苏轼一生凡两次在杭州就任,他对杭州有着别样的感情,一生中政绩最为突出的也是在杭州期间。试问在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多少次展眼望斜晖?时间匆匆,人事依然,在夕阳落日的壮丽景象面前,苏轼感慨的不只是光阴之过客,亦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叹息,更有功名不建岁月蹉跎的无奈。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日升日落,沧海桑田,似乎离我们太遥远。可是,我们又何必远观千年看从前的人事代谢呢,只需近取诸身,便可知道在俯仰之间,早已经物是人非。所谓一滴水可以看出太阳的光辉,所谓纳须弥于芥子,化千里为咫尺,藐古今于一瞬是也。苏轼对这种哲理性的问题非常有体会,在《赤壁赋》之中,也有体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在苏轼的一生之中,乌台诗案是一个转折点,之前他曾渴望建功立业,青史留芳。因此,在年创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之中,尽管他那时候只有38岁,虽然自称“老夫聊发少年狂”,然而作品中却昂扬着壮年时的豪情,是“亲射虎,看孙郎”的侠骨,是“西北望,射天狼”的期许,是“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等待。乌台诗案之后,苏轼从外取转向内安,由积极转为达观,不再追逐所谓的功名,寄予的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渴望。本章之中,作者再次流露出淡泊的情怀,虽然是奉诏进京,却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冲天意气,想到的只是“白首忘机”的低调,都满头白发一把年纪了,早已忘记机心,无意名利,淡然进退。说明苏轼在经历打击之后,已经学会了自保,也说明苏轼对本次进京,根本没有抱任何的希望,果然,仅仅几个月,便再次离京。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春山好处,有的版本做“暮山好处”,似不妥。上半阙已经说夕阳余晖,此处再说有重复之嫌,且“空翠烟霏”,当是春天的景色。苏轼离开杭州的时候,恰是三月,正是西湖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故“记取西湖西畔”,意为让我们记得这一刻吧,春山如黛,烟雨朦朦,也说明“春山好处”更好。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苏轼与参寥子友谊非常深厚,作者在此也感慨说,算起来与诗人交往,似我和你这样的,确实太稀少了。作者这两句,带着深深的感慨,说明他知音难得,也可说缺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参寥子为世外之人,苏轼既然在尘世之中找不到道同相谋的朋友,那么也就很自然的引出了下一句“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晋书·谢安传》载:“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什么时候,你我共同从海而隐,不要像谢安一样,欲求归隐,终究未得而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这句仍是用谢安的典故,《晋书·谢安传》:羊昙者,太山人,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白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以马策扣扉,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如果能够在有生之年,归隐而去,不要留下像谢安那样的遗憾,那么,若干年之后,后人凭吊,也不至于像羊昙一样,为我们为名利羁绊而痛哭流涕。

自古以来,离情别绪,为情所牵,形之于文字,则多感伤之辞。然亦有雄奇豪迈之作,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苏轼此词,更是高标千古,纵横自如,似巨海狂涛,扑面而来。将世事变化、人生哲理、情谊深厚、洒脱自然化为一炉,虽然有功名不建的感慨,岁月淹留的叹息,然而更多的却是卓尔不群,超凡脱俗。清代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又云:“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从至情流出,不假熨帖之工。”

苏轼《定风波》解读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是苏轼送给王定国的歌伎柔奴的。王巩,字定国,号清虚居士,北宋著名诗人、画家。王巩官位不高,却以其正直的品格和豪气真情,活跃在北宋中后期的政坛上,为时人所敬重。宋神宗元丰二年(年)八月,时任湖州知州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捕。苏轼的好友王巩也受到牵连而被处置。御史舒亶奏曰:“(苏轼)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致时任秘书省正字的王巩被贬到宾州(今广西宾阳)。在20多位“乌台诗案”案犯中,王巩是被贬得最远、责罚最重的。苏东坡对此非常内疚,说:“兹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

在王巩被贬期间,所养的歌女纷纷散去,只有一位复姓宇文、名曰柔奴的愿意陪伴王巩共赴宾州。宾州的僻远、路途的艰辛柔奴并非不知,但忠诚的她毅然与王巩一同踏上了前往宾州的道路。从年12月到年10月,王巩与柔奴一起在宾州生活了三年多。年,王巩奉旨北归,与苏轼对饮,发现王巩不但没有通常谪官那种仓皇落拓的容貌,还神色焕发更胜当年,性情更为豁达。在逆境中,王巩精神不倒,技艺大进,著述不绝,“尤为坡所折服。”王巩叫出柔奴为苏轼献歌,聊及边疆僻野,苏轼问她岭南怕是很不好吧,没想到柔奴则应声答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东坡对此大为赞赏,立刻填词《定风波》一首以赠之。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琢玉郎,意为男子相貌堂堂,有如玉雕般的精致温润,此处指王定国。点酥,点抹凝酥的意思。宋文同《惜杏》诗:“北园山杏皆高株,新枝放花如点酥。”此处指柔奴。这两句的意思是,我常常羡慕王定国这样风采神韵的男子,连上天也十分眷顾于他,特地安排了肤如凝脂的柔奴相伴。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离不弃,相依相伴,岂不令人羡煞?此作一出,点酥娘柔奴名声大噪,王巩与柔奴的宾州之恋也流传开来,成了坚贞爱情的古典诠释。《古今情海》就将王巩的此次官宦沉浮及其与宇文柔奴的爱情载记下来,流传后世。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她谱写的词典从她的皓齿红唇中婉转而出,有如春风拂面,似炎炎南海中飞起的片片雪花,世界亦变得如此清凉。苏轼这几句,既描写了柔奴之美,也表现了其歌声之妙。更重要的是,因为有她的陪伴,让身处炎热不堪的边陲之地的王定国,心情得以沉静,才使得“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从艺术表现力来说,本处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将听觉转化成触觉,自然贴切,不留痕迹。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年愈少,此处当是指柔奴。虽然历经千辛万苦,虽然贬谪边远地区,可柔奴不仅没有沉沦哭泣,反而更加年轻,颔首微笑。在此处,苏轼再次运用了通感的手法,将视觉转化成嗅觉,似乎她的微笑之中,还带着岭南的梅花之清香,傲雪而开,愈寒愈美。据载,柔奴不仅精通音律,而且医术高明,十分同情社会底层弱者。谪居岭南期间,亲自上山采药,以其一身医道救治当地百姓,被誉为“神医”。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大体贬谪之人,基本都带着一肚子的怨气,更何况区区一弱女子。然而,王定国二人风采更胜从前,使得苏轼大为好奇,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岭南应不好?”岭南那个地方,并不见好啊,为什么你们却像度假一样,过得如此滋润?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长期以来的管制,以及大陆文化的影响,导致中国人的乡土观念是非常强的,宁可一亩地三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守土而穷,也不愿意离家出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寻求更大的发展。许多人离开家,也始终忘不了家,导致他们一旦在外面稍有不如意,便想着回归,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因为心不安,所以易浮躁,爱打退堂鼓,缺乏静下心来认真做事的意志,不仅一事无成,而且容易心态失衡。柔奴之语,足令多少须眉男子蒙羞?

柔奴的话,并非其首创。白居易《种桃杏》诗:“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李白的诗《客中行》:“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都表达了相类似的意思。只不过经过苏轼的妙手,柔奴的话反而流传更为久远。

这首词用语自然明快,毫不晦涩,有似拉家常。在看似平淡的语言背后,却蕴含着丰富的艺术手法和思想意识。柔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苏轼的话,柔奴的心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苏轼的心境。他的另一首创作于年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与本首词的境界非常相似。可以说,苏轼在经历了乌台诗案,从开始的惶恐、茫然,在时间的洗礼之下,已经渐渐转变为达观、洒脱。因此柔奴的话,与苏轼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所以苏轼才一挥而就,即席赋词相赠。

苏东坡是中国文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诗为大家,词开一派先源,文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书法自出新意独成一家,绘画妙绝毫巅,开创“士人画”之先河,而其在医药、水利、美食方面,也有独具风貌。他能够积极提携后进,以“苏门四学士”为代表的苏氏学派,引领文坛,而他的机智幽默,也深入人心,广为传诵。老朋友李公择生子三朝,他写的贺词别具一格,翻陈出新,令人忍俊不禁,一句“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让人笑倒。若论单一成就,或有人与苏轼抗衡,但论综合成就,他当是中国第一文人。千百年后,斯人已去,风范长存,高山流水,岂可再期,抚卷三叹,不觉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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