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海南日报

　　■傅菲

　　后院有一棵石榴树，6月，树上结了满树的小石榴。月初，邻居见树丫有一个鸟窝，扶了楼梯去拍抖音。鸟在抱窝，见了人，呼噜噜飞走了，栖落在瓦上，盯着来人。邻居走了，鸟又飞了回来。

　　翌日，邻居又来拍抖音。鸟又飞走了。我妈妈开院子的门，鸟很警觉，飞上瓦檐。我妈开了三次门，鸟弃巢而去。我妈说：前几次开门，鸟都不飞走，拍了两次抖音，鸟也不管窝里的蛋了。

　　过了两日，窝里的蛋少了两个。我妈又说：四个蛋，怎么会少了两个呢？肯定是被猫摸吃了。

　　我扶了楼梯去看，说：蛋是被小蛇吃了，猫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小的蛋，一口气吃完。蛋是小蛋，和鹌鹑蛋一般大，蛋壳粉红暗褐，密布点点褐斑，椭圆形。我把蛋摸下来，说：蛋醒（方言：蛋醒即蛋变质）了，没办法孵化了。蛋摸在手上，柔滑，凉凉的。

　　拍什么抖音，毁了一窝蛋。这只白头翁在石榴树上，孵了三年的小鸟，怪好玩的。明年可能不来了。我妈说。

　　白头翁弃巢而去三天了，我才知道。白头翁的蛋，隔了半个小时没有孵，就会醒。即使发现弃巢，把鸟蛋收起来，放进抽屉，点白炽灯，也可以孵化出来。这个事，我干过。

　　白头翁是白头鹎的别名。黑头翁是黑头鹎的别名。它们同属鹎科鹎属，分属白头鹎种、黑头鹎种。它们的外形特征不仅仅是头上一白一黑，上体羽毛也完全不一样。白头鹎上体褐灰或橄榄灰、具黄绿色羽缘，使上体形成不明显的暗色纵纹，尾和两翅暗褐色具黄绿色羽缘；黑头鹎上体橄榄绿黄色，腰羽浅亮，羽片中部黑色，羽基深灰色，尾上覆羽发达，鲜橄榄黄色，具深黄色端斑。它们最大的差别在于：白头鹎不畏惧人，黑头鹎畏惧人。

　　在城市的街道、公园、小区，最多见的鸟是：麻雀、白头鹎和绣眼鸟。它们在绿化带、停车场、单位小院找食吃，甚至来到办公室啾啾啼鸣。因为与人亲近、友善，并称“城市三宝”。它们“随遇而安”，在绿化树、公园芦苇、阳台花钵、瓜架、大楼墙缝、空调管等营巢。

　　我生活的小区附近有一个小公园，有一个面积约两亩的小湖和一块面积约七亩的绿化地，我常在傍晚去散步。绿化地有40来棵樟树、2棵池杉、3棵柳树和20来棵垂丝海棠。上百只白头鹎在这一带活动、栖息，但不成群。小公园侧边有一个小型停车场，白头鹎落在车上肆无忌惮地排粪。有一次，我坐在车上等人，关着车窗看手机，白头鹎站在舷窗，对着反光镜照镜子。它鸣叫着，摆着体姿，脖子一伸一缩，调皮地眨着眼睛，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精彩表演。我打开车门，它呼噜噜飞到樟树上。

　　去公园散步，一般是吃了晚饭去，虽已是华灯初上，但白头鹎和乌鸫还在地面活动。它们都是夜宿很晚的鸟。白头鹎站在枝头上睡觉，身子被樟树叶遮挡着，缩着头。

　　我喜欢种树。树有荫，空气好，静音，挡灰尘，还引来鸟。我后院不大，种了两棵枣树、四棵柚子树、一棵梅树、一棵梨树、一棵枇杷树和一棵石榴树。鸟喜爱在枣树和石榴树营巢。这十年，白鹡鸰、白腹蓝鹟、灰头灰雀、栗鹀，都在枣树营过巢。白头鹎却选择在石榴树“安家落户”。后院，很少有人来，清净。枣树开花，蛾蝇蜂来吃花粉，嗡嗡嗡，进了院子如进了养蜂场。鸟来了，屋顶上晾衣杆上树上，鸟捕食昆虫。这个季节，正值白头鹎孵卵育雏。

　　在3月初，白头鹎在屋顶上鸣叫。它的鸣叫清脆洪亮：嗟咕哩嗟嗟。它叫一声，扭动一下脖子，前胸起伏，间歇三秒再叫。叫了一阵，引来了“情侣”，飞到枣树上吃食、嬉戏。它们去衔草茎织巢。营巢是白头鹎最忙碌的时候，飞来飞去，往返不歇。

　　在体型较小的鸟类中，白头鹎对营巢的草茎是极其挑剔的。如棕腹仙鹟、靛冠噪鹛、褐头雀鹛、纯色山鹪莺、黑眉柳莺、白斑尾柳莺、黑尾蜡嘴雀等鸟，以枯枝、地衣、草叶、草茎、破布条、棉花、羽毛、塑料皮等材料织巢。有的鸟干脆不织巢，占用别的鸟巢或利用废弃的旧巢，甚至在岩石洞或树洞以洞穴为巢。而白头鹎只选干净的草茎，篾匠师傅编鱼篓一样，编得密密匝匝，内室铺以柔软的草衣。白头鹎是十分爱清洁的鸟，及时清理爱巢。

　　它洗澡，选干净的河流、溪涧、山塘、湖泊、水潭。假如鸟有灵魂，白头鹎藏有高贵的灵魂。它不在污浊的地方过夜，不在污浊的水域洗澡。它洗澡，像个顽皮的孩子。它在石滩站一会儿，轻快地鸣叫，翅膀扎入水里，飞快地拍翅膀，飞出水面。抖落一身白亮亮的水珠。再而三。夏季，我们徜徉在山中，常见褐河乌、燕尾、蓝翡翠、白头鹎扎在溪涧洗澡。

　　在石榴树营巢之后，白头鹎抱窝育雏。初夏便很快过去了。鸟出生一代，时间便远去一季。鸟的自我更生，便是时间在轮替。

　　我爸爸有午睡的习惯。他喝了小酒，靠在床上看电视，看不了半个小时，便呼呼睡去。电视机却开着。我爸爸喜欢看央视戏曲频道，传统戏曲剧目也就那么几个，他百看不厌。白头鹎站在窗口看电视。隔着玻璃，白头鹎翘着脑袋，看得很专注。人不惊扰它，它是不会飞走的。

　　我在院子摆了一张躺椅。下午，我在躺椅里打瞌睡。石桌上，放着书、茶，和南瓜子。我喜欢吃炒南瓜子，一边看书一边吃。我瞌睡了，白头鹎来吃。我醒来了，白头鹎还在吃。我看着它，它看着我，继续吃。它在我书上拉白白的粪。有一次，我抱着盘子睡，它站在我腹部吃盘子里的南瓜子。

　　白头鹎在3～6月孵卵，一季孵1～2窝，一窝3～6枚。因为邻居拍抖音，糟了四个蛋，我妈妈难受了好几天。她年迈，很少去串门走动。走路都困难的人，有一个院子守着，养几只鸡鸭，看鸟飞来飞去，是很好的安慰。陪伴我妈妈最多的，并不是子女，而是地上和树上的禽类。鸟叫了，她起床。鸟不叫了，她关门。鸟睡了，她也睡了。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过了半个月，白头鹎又来巢里孵卵了。我妈妈真是欣喜。她关着门，再也不让人进后院了。很多种鸟在孵卵不成功时，会再发情一次，求偶、孵卵。白头鹎属于这类鸟。

　　11月，我取出窖藏的酒，开坛。这是高粱烧焐薏米的封缸酒。我取出薏米（三斤），装在一个大钵，放在石榴树旁的露天阳台上。薏米浸透了酒，香味浓郁。第一天没有鸟来吃。第二天来了十几只麻雀、灰雀、白头鹎吃薏米。它们轮番吃，吃着吃着，睡在了地上。它们吃醉了。